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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飞齐军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连夜出城之际,倪昌时正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地跪在吉克哈的大帐里痛哭流涕。
这两日里,他的精神连遭重创,令人绝望的消息不停传来,先是大兴城已破,后来是皇城毁于大火,再到皇帝、太子不知去向,这让日夜不住停催马奔向大兴城的倪昌时心如死灰。
但他仍决心一战,一则可报国仇,二则即便他最终降了吉克哈,将来在史官笔下,自己也会是个忠义之人。所以,大战在即,他来到大申军营中,商议协同作战。没想到吉克哈反应冷淡,似乎无意相助。倪昌时急了,凭他这五万人马,要想拿下大兴城,岂非天方夜谭。他突然明白了大申军是想坐山观虎斗,好渔翁得利,他上当了,但他已别无退路,他就是一个满盘皆输的赌徒,在最后一刻别说是廉耻,就连命都得押上了。
此时,他痛哭陈情道:“昌时受国之厚恩,今贼兵弑逆,士民切齿,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我听闻勇士不怯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我大津君后俱罹逆变,昌时食君之禄,岂有坐视之理?明日昌时必亲率缟素,长驱击贼。伏请大汗遣天兵相助,以伸大义!”
吉克哈终于开口了:“本王听闻大津文武素无信义,将军欲建盖世之功,俺国举引弓之民相助,但恐成功之后不知将军安身何地?”
“贼灭之时,昌时必当倾心归降,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
“好!”吉克哈突然提高了声量:“将军来投,本王必不相疑!然将军如何能让这帐内这一众将校信服?否则何以并肩杀敌?”
倪昌时环视了一圈这帐内的大小将官,个个冷目肃立,倪昌时努力想着,看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押上的,可好像真的什么也都没有了!
正在倪昌时无计可施的时候,脱布花说话了:“倪将军既是诚心来投,何不依我大申习俗剃发易服,当此,则我国上至大汗下到黎庶,便无人再疑将军,明日接战,我军必倾力相助,事成之后,将军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将军国仇得报,身家可保,岂不美哉?”
倪昌时走投无路,他咬着牙吞咽着屈辱,正如一柄利刃划过五脏,他用力点了点头,于是大帐里立刻闪出一个手拿剃刀的下人,他走到倪昌时身后,快速将他后脑的长发全部刮去,没有任何停顿。就这样,倪昌时真正从大津朝宁州经略变成了大申国可汗吉可哈帐下将官
翌日清晨,两支大军终于相遇了,准确的说应该是张齐元终于等来了倪昌时。
一夜之间,飞齐军八万众已经齐聚大兴城郊外东北方向十里处。此刻他们正背靠一片树林列阵,这样前阵即使有失,他们也可以从容退入身后的树林。而以骑兵为主的宁州兵在树林里无法施展开来。因此,军阵列于此处,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可保万全。飞齐军甚至为此放弃了远处的一段缓坡,要知道由高地向下冲杀对骑兵来说十分有利。
倪昌时领兵列于缓坡之上,他没有着急出击,而是仔细观察着对方。
昨晚的战斗,他已经大体探得飞齐步骑战力,他特意不让部下追击,还留下死马、军械于道旁。就是为了把张齐元大军调出大兴城,如若不示人以人困马乏之态,而是表现的骁勇异常,飞齐军很可能就坚守不出了。一旦城门紧闭,他倪昌时纵然有着通天的手段也是无可奈何了。
然而,张齐元不知道的是,昔日大津乾圣皇帝有多么看重这支奋战于边关的铁骑,甚至不惜耗尽皇室内帑为宁州添作军资,因此倪昌时手下这支宁州铁骑完全不同于大津朝的其他骑兵部队,他们行军时每人有三匹战马相随,所以无论何时对战,倪昌时手下永远都是悍兵劲马。
此刻,倪昌时发现飞齐阵中虽尽是步兵,但阵容却相当齐整,前排布以长盾,可以说毫无缝隙。而长盾之后,是三排强弓硬弩,是待敌兵冲阵时轮番施射,想来也必无间隙。若是步兵冲阵,箭雨之下,怕是未到敌前就伤亡大半了。再往后先是手握长枪的士卒严阵以待,而在他们的身后,则是片片快刀寒光闪闪。若真有骑兵杀入,先以长枪刺其战马,倒地后乘其立足未稳时,快刀手即扑前砍杀。飞齐军身后树林里,还隐隐有战马的嘶鸣声,张齐元的骑兵部队很可能就埋伏在那里,宁州兵一旦不支,则林中骑士必然尽皆杀出,到那时怕是想全身而退都难!
面对着敌手的刀锋,倪昌时此刻毫无畏惧,他没退路,他必须相信自己身后这些多年来并肩浴血的兄弟,或者,他也应该相信会在关键时刻出兵相助的吉克哈,否则他和他的弟兄们将毫无胜算。
终于他拔出了战刀高高的举过头顶,战马也在他胯下咆哮了起来,倪昌时紧紧拽住缰绳,摇晃起手里的战刀,高呼道:“将士们,你们的兄弟在大兴城战死,你们的妻女被他们欺辱,你们的父兄被他们杀戮。现在他们来了,他们就在这里,你们怕吗!”
众将士齐声高呼:“杀!杀!杀!”
“那就拔出你们的战刀,紧紧跟着义旗,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们的父母兄弟!冲啊!”
刀锋前指,宁州铁骑呼叫着挥刀由坡上冲杀下来。
面对着涌来的滚滚烟尘,飞齐军的弓弩手们镇定自若,他们将箭头竖起,弓弦拉至满月,严阵以待。
铁骑风驰电掣,很快杀到了距飞齐阵前五百步开外的地方,只听到“啪!”的一阵巨响,一阵箭雨遮天避日般向着冲锋的将士飞驰而来,也正在此时,宁州军突然分列两队,避开飞齐中军,左右如风暴般向着飞齐两翼冲杀过去,飞来的箭雨一支不少的深深扎进了土里。
这突如其来的变阵,令身处阵中的张齐元始料未及,飞齐军前阵很快陷入了慌乱。眨眼的功夫,宁州军就突破了两翼,中军想要变阵转向援助两翼,却力有不逮。
宁州将士们没有做过多的纠缠,砍倒了当面之敌后,就迅速策马冲入敌阵,左右两支骑兵并不急于杀向纵深,而是由敌阵左右两边向中军冲杀,于是弓弩手突然临敌,却毫无对抗之力,霎时之间纷纷被砍倒于马前。宁州战马很快被飞齐军士的鲜血染的通红,张齐元赶忙令手握长枪的士卒冲上前去,然而宁州将士每每拉起缰绳,战马扬起前蹄,马身所浸鲜血必四溅开来,冲上来的长枪手们立刻血眼模糊。可是,前队突然止步不敢前进,后队却不明就理仍然快步突前,很快前后士卒便狠狠地撞在一起,相迭倒地,阵型大乱。
这时,只听得宁州骑兵阵内二通战鼓响起,又一队铁骑呼叫着冲着飞齐军冲杀了过来,所不同的是,他们并不执马刀,而是手握强弓,还未冲入敌阵,便冲天放箭,一阵箭雨怪叫着划破长空,精准地越过前阵,直扑飞齐后队而去,在对手惊恐的眼神里,几乎每一支都深深的钉进了正欲冲往前阵的飞齐军士的身体里。
飞齐将士成批倒下,宁州军前队趁势纵马猛冲猛砍,后队却并不杀入阵中,而是绕过飞齐两翼,一路包抄,往军阵后队猛 插,期间箭雨仍不断飞向飞齐阵中,一时之间飞齐军血肉横飞,哀嚎便野。
战势危急,张齐元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身边的部将纷纷请求张大帅派骑兵助战。张齐元也意识到之前是自己轻敌了,所布军阵的两翼与中军分界过于明显,配合不力。分明是军无战心,行事懒散,很容易的就被倪昌时抓住了破绽。
但他毕竟身经百战,初战失利,但并非满盘皆输,势成胶着,阵中确实混乱,但并没有被冲散。他在等待,等待宁州军的第三阵鼓,等倪昌时的三板斧都打完了,孙望庭的骑兵就可以从后面的树林里杀出来了,那时只消一个冲锋,宁州军阵型必乱,形势很可能反转,再说了,孙望庭手下的骑兵哪里是宁州铁骑的对手,不把倪昌时他们拖累拖垮,现在就贸然杀将出去,胜负就很难说了,所以现在一定要挺住。
到目前为止,战场形势基本上符合倪昌时的设计,他也在等,等对方的骑兵出击,一旦调动出对方的骑兵,他就会立刻将藏在这缓坡后的一万人马放出去,那是他手上最后的一张牌了,到时候两家骑兵的较量将决定今日战场的胜负。可对方好像并不急于让骑兵参战,倪昌时开始有点着急了。只见他抬手前指,传兵立刻吹响号角,这一阵低呜的声音传来,注定将唤起战场上铺天盖地的鬼哭狼嚎。
听到号角,杀入敌阵的宁州前队,立刻开始收拢,汇成一队后,冲着飞齐军的中央扑去,迅速将张齐元的帅旗所在围在了中间。包抄两翼的后队则收起弓箭抽出长刀,由左右两边杀入敌阵,而后,来回穿梭劈砍,往返厮杀,飞驰如风,绝不驻足。战马所过之处,飞齐军士皆倒伏两边,后队战马则踏尸狂奔,扬起的血肉如烂泥般四处喷溅。死者与伤者尽皆肢体残缺,所不同的是,伤者不堪巨痛,尚能引颈哀嚎,生者听之,不禁肝胆俱裂。不少人疯狂的向身后的树林逃命而去,可刚跑没几步,就被从树林中冲出的督战队砍去了脑袋。士卒们犹如陷入了地狱,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身前身后的猛兽肆意撕咬!
张齐元眼见形势越来越危急,赶忙让兵士吹响羌笛。飞齐军也开始变阵,他们拾起长枪,与就近的同伴十人一组的围成圈,将长枪一致朝外,稳住阵脚后开始往中心收缩。宁州骑兵仍在敌阵中穿梭砍杀,却突然发现,冲杀之路已被飞齐军士压缩的只能容得单骑通过,且战马两侧插满长枪,进攻的步调不得已放缓下来。而另一边飞齐军军士们迅速将小圈不断的汇聚成大圈,最终形成里外三层的巨大环形防线,将张大帅的帅旗牢牢地围在了中间。
宁州军士仍在奋勇冲杀,然而飞齐军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尖刺既锋利又密集,根本无法近身。
飞齐军暂时稳住了阵角,倪昌时则焦虑了起来。眼看战场再次陷入胶着,再下去战场形势很可能逆转,骑兵利在速战而非久持,开战以来进展顺利,但并未根本上冲垮敌阵,此刻如若再无生力军加入,前队恐怕很快就会支持不住。
万般无奈,倪昌时孤注一掷敲响了第三通战鼓,坡后的李敢毫不犹豫地举起了长枪,呼号着跃马冲向了敌阵,身后的一万匹战马,也仿佛忍耐了许久,个个如离弦之箭向着飞齐帅旗狂飙扑来,一万个喉咙里呐喊出的“杀”声,再次让战场颤抖了起来,阳光穿过马蹄掀起的漫天烟尘,在天地间刺出了道道利剑。
不待李敢近前,张齐元忙向天空放出一支响箭。得令后,孙望庭也领兵策马由林中杀出,兵分两路猛的插向李敢的左右两翼,气势汹汹地包夹了过来。
“他们果然来了!”倪昌时看的真切而自语道,可手上却已无兵可用,身边仅剩五十名亲兵了。
好在宁州军战马脚力胜过一筹,李敢领兵迅速改变目标,他放过飞齐军阵,同时避开飞齐骑兵的前锋,由内侧冲击至孙望庭部中段,而后猛得横向拼杀,欲要同时斩断孙望庭左右两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孙望庭也有准备,亦领兵快速突进,想要从李敢外围砍断宁州军,但怎奈战马羸弱,未及挥刀而中段已被击乱。
李敢击破孙望庭中段后,兵分左右快速将其后队包围,欲行歼灭。危急之下,孙望庭赶忙回身救援,与此同时,宁州军前队立刻分出一支,由飞齐阵中杀出,挡住了孙望庭去路,两军陷入苦战。与此同时,张齐元眼见宁州兵围攻自己的力量减弱,令旗一指,被围于圈内的飞齐军士开始拼命向外突击,眼看就要突围,这样一来,张齐元中心开花,孙望庭围攻剿杀,宁州兵必然惨败。
千钧一发之际,倪昌时别无选择,他高举将旗,带着亲兵卫队杀入敌阵,宁州兵一见主帅,士气大振奋勇拼杀,算是勉强稳住了阵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