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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生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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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换做正派修士,封印那种凶煞之物自是要寻个良辰吉日,搞不好还要沐浴焚香。也不知道为何那般讲究仪式感,可能……是担心自己心性不稳反被煞气侵蚀。

然而霍且非是个走野路子的,不似名门正派穷讲究。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他干脆直接将封印之日定在四月初三。

封印过程也极为简单:找来根麻绳系在剑身,再顺着井壁放下。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块巨石,压在井口上,好像底下是口酸菜缸。可怜那把青剑,离开剑炉没过三个时辰,就被缠得严严实实吊到井里,不知何时再见天日。

不知不觉,韶言上山快三个月了。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理由,辽东四月生的小孩是没资格过生辰的。曾暮寒从未下过山,并不知道那些讲究。四月初四那天他特意早起给韶言煮喜蛋。蛋壳还特意用红纸浸上颜色,再用毛笔画上一只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可见他对小师弟的上心。

鸡蛋还热乎着,曾暮寒揉揉韶言的小脸,把鸡蛋塞到他手里。“给,祝咱们的阿言年年如意,岁岁平安。”

温度刚刚好,并不会烫到小孩子娇嫩的手心。韶言朝师兄笑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在曾暮寒“看看鸡蛋上有什么?”的话里将手心摊开。

“呀——”小孩子嘴巴长得圆圆的,惊讶地叫出声来。

他手心里的那枚鸡蛋的蛋壳上,画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曾暮寒自己画完都觉得可爱的紧,韶言更是喜欢,不住地用指腹抚摸着那只小狐狸。他眼睛一尖看到一旁盘子还放着三颗鸡蛋,抬起头问师兄,“那些都是煮给我的吗?”

“是啊。阿言今年过四岁生日,所以握煮四颗鸡蛋。”曾暮寒端起盘子递给韶言,“不过鸡蛋吃多了积食,阿言最多只能吃两颗。上面都画了小动物,阿言来猜猜剩下这三颗上画的是什么?”

小孩转起眼睛,“嗯……我猜有小猫,还有小狗!

曾暮寒笑着点头,“猜得都对,阿言真聪明!那剩下的最后一个呢?”

韶言鼓起小脸认真思考,院子里师父养的鸡鸭鹅都在他脑子里过一遍,但都很快又让他都否决。不知怎的,韶言突然想起二叔院子里拴着的母羊,他先前一直喝它的奶。那羊不怎么年轻,却很干净,毛色雪白,跟师父养的新生下来的小羊羔一样。

“剩下的那个是小羊对不对?”韶言眼睛一亮,开心地问道。

“这回可猜错了。不是小羊,倒不如说恰好相反。”曾暮寒把盘子最边上的那颗鸡蛋翻过来,露出图案。韶言踮起脚尖看个清楚,“师兄骗人!这分明也是小狗。”韶言将两颗蛋摆在一起,左瞧瞧又看看,“没什么区别嘛,就是这只小狗看起来大了点。”

那哪是狗啊,分明是一只狼。韶言哪见过狼,连家禽家畜都是上山之后才见过的。曾暮寒想到这里,抿抿嘴唇,柔声给他解释,“这不是小狗,你看它的尾巴,没有向上翘着。这是狼,而且它看着比小狗凶多了。”

“狼…那,师父有养吗……我怎么没有见过?”

“狼可养不得,会吃人的。”

韶言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师父没养过,那师兄又是在哪里见过狼呢?”

听他如此问,曾暮寒想起来什么,面色有些凝重,“去年冬月时候——那时候你还没来呢,师父领着我到山上打猎,见到个外来的已经死透的修士。血流了好多……可吓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偷偷钻了师父布的结界的空子,师父说他是被狼咬死的。”

“一只长得像狗狗的野兽而已,要是普通人或许会被咬死。可师兄,他不是修士吗……怎么也?”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狼。”曾暮寒给韶言盛上一碗面条,“是妖兽。”

“妖兽……”韶言长大嘴巴,“师父竟也留着它在山上!”

“恐怕还不是普通的妖兽呢。师父虽然没明说,但是那些脚印着实不像是四只爪子走出来的。我猜……怕已经是成妖了。”曾暮寒端来调料,歪头说道。

“师父也说,它似乎有灵智。总之不管怎样,那狼妖都异于它物,那便不太好处理。”怕韶言害怕,他又安慰道。“有师父在,它也不敢找咱们的麻烦。”

韶言若有所思,抄起醋瓶子往面条里淋上几圈,放下时醋瓶子已空了一半。相处几个月,曾暮寒对韶言嗜酸的口味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天晓得他这师弟怎么养出来的口味,酸菜卤子已经够酸了,还要浇上那么多醋,当真不会酸坏身体吗?

韶言这点倒是与霍且非相似,只不过他俩一个嗜酸如命一个嗜甜如命。相比之下,曾暮寒则比较正常。他酸能吃甜也能吃,只不过不能过量。他此时盯着韶言正在干饭的头顶,不禁开始胡思乱想:

师父嗜甜,糖醋鱼里要放半锅糖;师弟嗜酸,只怕要放半锅醋。他俩偏偏还都只有一种口味,倒进半锅糖半锅醋显然不现实……那这道菜到底该怎么做嘛?

韶言还在低头干饭,完全不知道他师兄此时在经历怎样的头脑风暴。他正吃着,霍且非突然窜进厨房:“呦!吃长寿面呢,怎么不配着鸡蛋?”

俩孩子方才莫名其妙聊到狼身上,忘记还有四个鸡蛋。曾暮寒端着盘子催促韶言快点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但韶言看着蛋壳上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怎么也不忍心,曾暮寒把蛋塞进他手里,他也只是攥着。

“怎么煮了四个?那么多,他吃的完?”霍且非看到盘子,疑惑问道。曾暮寒回他,“阿言今日过的是四岁生辰,所以才煮四个。”霍且非听了扶掌大笑,“那照小寒你这么说,等你师弟过一百岁生辰,你就要给他煮一百个鸡蛋,堆成山?”

大徒弟听了也跟着笑,“诗里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等阿言一百岁,我怕是不知道在何处。”他轻声说,“师父说阿言总有一日要下山的,我又能给他煮几次红鸡蛋呢?”

他话听起来着实伤感。霍且非使劲掐了他的脸,“胡说什么!你和你师弟都能长命百岁。更何况还有你师父我呢,怎么不见你早起给我下长寿面呢?果真是有了师弟就忘了师父!”

“师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辰,我要什么时候给您做长寿面啊!”

霍且非“哎呀”一声,给了韶言和曾暮寒一人一颗暴栗。“赶紧吃颗鸡蛋沾沾喜气得了。吃完进屋,看看师父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他对韶言道,“这有什么稀罕的,鸡蛋不吃隔天就臭了,蛋壳也保不住。你要是真稀罕什么小鸡小鸭,赶明儿让你师兄拿宣纸给你画大画,不比这好?”

韶言让他说的有些动摇,“可我不想麻烦师兄,师兄课业那么多……”

“麻烦什么麻烦。”霍且非不及曾暮寒开口,抢先替他答了,“你师兄巴不得呢,他只怕你嫌弃他画的不好。”

这话可没有夸张的成分,曾暮寒面上一红,答应给韶言画大画。韶言便笑起来,这才打算吃鸡蛋。

还剩下半碗面条没有消灭。霍且非抽抽鼻子,“嚯——这味,方才我都没注意。快点吃,吃完记得漱口,我在你俩屋里等着你们啊。”说罢逃也似的跑了,仿佛厨房里弥漫的不是醋味而是什么毒气。

“别听师父的,慢点吃,莫伤到胃。”曾暮寒轻声说道,“嗯。”韶言低头答应一声,一边想着师父会送什么,一边扒拉碗里的面条。

不靠谱的师父这回可算是没空手。离老远韶言就看见师父在房门口朝他招手,“来来来,看看喜不喜欢。”

屋里摆着一件大红斗篷,颜色鲜艳,离老远看就扎人眼睛。霍且非摸摸胡子,笑道,“这可是北海出的茜素红,一年只出不到十捆,比得上你师兄那件碧玉丝珠绣了!”

斗篷太大,能把韶言整个人包在里头。曾暮寒帮他穿上,问师父,“又不是过年,为什么挑了红色?”霍且非道,“红色显你师弟气色好,再说了,多喜庆!”

他说着拎起韶言的胳膊,让他转一圈给师兄看看好不好看。斗篷将韶言的小脸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呀眨呀眨。

曾暮寒今早给他梳的丱发,的确有点像女娃娃。霍且非说的没错,红色的确衬韶言。曾暮寒上上下下看了韶言一圈,夸道,“确实好看,阿言这样看着像年画娃娃一样。”

霍且非爱怜地看了韶言一眼,“这可是君氏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缝的,可惜不能让你穿着它回韶氏走一圈,你哥哥姐姐怕也是会嫉妒的。”

韶言只沉默地笑了笑,思绪渐渐飘向远方……兄长,阿姐,他并没有见过。只是依稀记得二叔提起过,他捏着韶言的脸,嘟囔着“怎么这孩子越长越和我那好大哥像……”韶俊平又想起什么,放下手,沉痛道,“好歹是个男孩…随了韶俊策也不是不成,你爹怎么说那张皮相还是过得去的。不像你阿姐,女孩随了你阿爹的长相,那可真是……嗯,一言难尽。”

要真是那么说,韶言摸了摸自己的脸想,我长得应该和阿姐差不多吧?

这时韶言性格里的另一项优点就显现出来,他没有什么争抢之心——换句话说,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受委屈,他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这点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而显现出来。

比如霍且非送他的斗篷,即使它十分珍贵,在韶言眼里也不会比别的衣裳珍贵半分。就算不能像对待粗布衣服那样对待它,那也只是因为它是师父送的礼物,脏了破了师父会不开心。

再比如他不会去想为什么韶华韶景可以依偎在父母怀里度过童年,在韶氏受尽嫡长子与嫡长女的宠爱,而他只能在三岁大的时候被送走。他更不会想兄姐过生辰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壮大景象:恐怕整个辽东都跟着热闹起来吧。因为不会去想,所以不会不平衡。

这种心理一直持续到十几年后,能让他没有丝毫不平地如家仆般寄人篱下。若非韶俊策逼得那般紧,他这一辈子就该那样过去。

在韶言的生命里,父母的存在完完全全被替代。韶俊策并没有出什么力,给了他一个韶氏嫡次子的身份。池清芷则稍微辛苦一点,尽管生下韶言非她本意,但怀胎七月确确实实是有的。

除此之外,这二位又给了什么呢?

三岁之前,母羊和韶俊平勉强替代了他们的作用。三岁以后,霍且非和曾暮寒填补了本该由父母给予的情感。从此啊,生育之恩,养育之爱,全都化为一摊浮沫。从漠视,到厌恶,到忌惮,最后变为恨之入骨,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

那在外头光鲜亮丽,嘴角总是噙着笑的韶二公子,就顶着那样一副壳子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唯独上了不咸山,回到家里,在师兄面前才能吐露出几分真心。

可是现在啊,倒在韶氏祠堂,躺在自己血泊里的韶言,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嘴角勉强提起半分笑意,说不清是笑还是讽刺。他半睁着眼,看着窗口露出的半截天空,也是血红血红的,像极了当年师父送他的大红斗篷。

他忽地挤出半滴眼泪,就想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