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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外,新军大营。
临近半夜,整座大营却灯火通明,衣甲鲜亮的新军将士紧急集合,整整齐齐列成数十个大方阵,鸦雀无声的立在校场之上。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回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瑟瑟发抖跪着的几名衣着华贵的男子,问道:“就是他们几个?”
杜文焕一脸尴尬,硬着头皮出班回道:“回陛下,就是这几个富商,打着劳军的名义携酒肉、财货入营,臣等深知军法纪律,拒绝其财货贿赂,但臣想着将士们远道劳苦、留都士民盛情难却,便让他们留下酒肉,臣自掏腰包,算是买下来犒赏将士。”
杜文焕脸上一怒,冲着那几人啐了一口:“万万没想到这些鸟厮竟然在酒肉里下毒,欲毒杀我新军将士!万幸守备戚金警醒,先牵了条黄狗试了试,我大军才没有遭难,臣险酿大祸,请陛下治罪!”
朱翊钧扫了一眼一旁满嘴白沫的黄狗尸体,皱了皱眉,教训道:“新军的每一条军法纲纪,都是尸山血海里得来的教训,容不得一丝松懈!这江南‘鬼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到处是暗箭暗炮,更不能松懈!杜文焕,罚你二十军棍,就在众军面前受刑,降级一等、暂领原职!”
王之诰和吴继爵以为朱翊钧只是做个样子,还想出班求情,却被李芳默默拉住,眼见着军法官领着军法队将杜文焕拿下,在校场中宣读军法、扒了上衣结结实实打起了军棍,顿时噤若寒蝉。
魏国公徐邦瑞和南京的一众勋贵官吏匆匆赶来,正瞧见这般场景,不少人都被虎虎生威的新军吓得脸色发白,徐邦瑞面色也难看至极,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几名商人和地上的黄狗尸体,心中已猜到几分,暗暗咬了咬牙。
二十军棍打完,杜文焕和没事人一般爬了起来,穿戴好衣甲侍立一旁,这时魏国公才领着勋贵官吏们跪倒参拜、高呼万岁。
“魏国公,朕远道而来,这南京城倒是给了朕一个惊喜啊!”朱翊钧冷冷一笑,指了指那几名商人:“下毒下到朕的新军里头了,把这两万新军毒死了,你们意欲何为啊?”
不少勋贵官吏都是全身一抖,连头都不敢抬,徐邦瑞脸上的肉也颤了一下,赶忙回道:“陛下,此事臣全不知情,绝非臣等所为,求陛下明察!”
那些官吏勋贵也赶忙推脱,一个个嚷着自己不知情,生怕朱翊钧让那些如狼似虎的军汉当场把他们砍了。
朱翊钧当然相信他们不知情,这些官吏勋贵都知道天子对他们不信任,他们再蠢也不会蠢到幻想着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法把新军一网打尽,这些事件估计是某些耐不住性子的商贩官绅独走的结果。
但谁做的无所谓,朱翊钧本来也只是为了找一个开炮的由头而已:“呵,人人都说这江南是你魏国公府做主,怎么?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时候就是这江南之主,今日出事了就一切与你无关了?”
徐邦瑞吓得脸都白了,话语都有些颤抖:“陛下,此事臣确实不知啊!这江南是陛下的江南,臣又如何做得了主?此等诛心之言,是要致臣于死地啊!求陛下明察!”
朱翊钧冷笑一声,继续给予压力:“你这番话,就算朕信了,天下人看着你的所作所为,能信得了你吗?朝廷行考成法,南直隶可认真执行过?朝廷让清丈田亩,江南膏腴之地,得田还没有河南多!朝廷行一条鞭法,南洋商行在江南各处设立银行,结果银行被砸、职员被杀,不少地区百姓以银缴税之后,官府竟然还要多收一笔实物税!魏国公,这江南到底是谁的江南啊?”
徐邦瑞紧咬着下唇不让身子抖起来,满头大汗的思索着话语,还没来得及回话,身旁却膝行出一名官员,奏道:“陛下教训的极是,臣等奉命驻守江南,却不能为君分忧,实乃死罪!”
朱翊钧和徐邦瑞一齐看去,出班的却是南京户部尚书毕锵,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继续说道:“但是,臣恳请陛下听臣一言,江南诸地士绅众多、豪商如雨,他们串联一气抵制新政,臣等才寸步难行,故臣以为,欲在江南行新政,必须先压制住这些势力集团,方才能行。”
徐邦瑞一脸惊讶的盯着毕锵,朱翊钧也是一惊,皱眉问道:“毕卿既出此言,想来已经有了法子,说说吧。”
毕锵一副刚正的模样,腰背崩得笔直:“陛下,江南之地与他处不同,商贸发达,士绅多开办工厂、经商营业,兼并土地,也大多改种桑植、茶叶等物以商贩得钱,这些豪商士绅靠着商贸赚得盆满钵满,却串联一气抵制朝廷政策,实在不可饶恕,朝廷又为何要放任他们腰缠万贯呢?何不取其财为朝廷所用?”
毕锵声调抬高几分,一头磕在地上:“臣恳请陛下下旨,江南增收商税,原三十税一,可改为十税一,臣请调新军及锦衣卫巡查地方、弹压反民,将那些偷税漏税、违法犯纪的渣滓彻底铲除!”
在场的勋贵官吏都骚动了起来,大明的豪商没人在背后支持怎么可能做得起来?江南商业发达,更是如此,这些商贾背后都有不少勋贵官吏充当保护伞、在其中分润,如今毕锵要增加商税,还要调派新军和锦衣卫去各地巡查,这不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吗?
朱翊钧也是暗暗一惊,毕锵往日里和魏国公沆瀣一气,江南反对新政的团体里,他算是核心人物,现在却突然跳出来要增加商税,这是见状不好跳反了?
在宋代,商税一度占据朝廷财政收入的七成以上,大明号称传承自炎宋,结果这商税只占了朝廷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五,大明人口、国土都是两宋的数倍,商业更是蓬勃发展,商税收入却有如此巨大的差距,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商税过低,且往往收不上来。
太祖建国之初,大明百废待兴,虽说太祖重农抑商,设置了一系列政策打压商人地位,但也通过广建仓库、保障市场公平等恤商政策促进商业的发展,三十税一的商税政策便是其中之一。
但太祖哪里能想到,后世子孙不肖,这三十税一之策过了两百年都没变过,商人经商得了大批银钱,却没有政治地位,只能依附于官绅勋贵干预朝政,而官绅勋贵不顾国法,与豪商勾结、甚至干脆自己经商,朝廷连三十税一的轻税都收不上来了。
商税等同于无,但朝廷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只能把压力压在农户身上,反而又促使农户失地破产,官绅勋贵和豪商豪族趁机大肆兼并,形成恶性循环。
江南自古商业发达,更是如此,这些江南豪商同时也是大地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江南的土地银钱都落在他们手里,江南又如何会不成为大明的“鬼国”?
如今毕锵跳出来要加征商税,还是一次到底直接征收十税一的重税,这等虎口夺食的行为,怎么可能不让那些官绅贵勋、豪族豪商深恨?看看现场跪着的勋贵官吏们,若不是有天子和新军在场,恐怕早冲上去把毕锵活活撕了。
所以这家伙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如扬州盐商那般,争着给朱翊钧当马前卒。
要么,就是背后藏着什么阴谋。
朱翊钧扫了一眼徐邦瑞,却见他一脸震惊的盯着毕锵,一点也没有演戏的痕迹,皱了皱眉,问道:“毕卿,朕听说你家产业也不少啊。”
“臣不瞒陛下,臣家确实有不少产业,都是族人在维护经营”毕锵老老实实的答道:“但臣经营产业,不过为国储财而已,若陛下允许,臣愿带头让家里的产业缴纳十税一的商税,若陛下不许,臣愿将家中所有产业一概交出。”
勋贵官吏中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徐邦瑞又惊又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干脆扭头不再看他。
但朱翊钧却没有放过他:“魏国公,毕卿之意,你以为如何?”
徐邦瑞正要回话,却见毕锵手指在地上敲了敲,顿时一愣,微微侧头看向他,毕锵还是一副忠正的模样,跪得笔直、目不斜视,只是不可察觉的微微颔首。
徐邦瑞又愣了一下,一咬牙,回道:“陛下,臣以为大司农所言极是,臣亦愿带头缴纳商税,陛下若需要,臣愿将所有产业一并交予陛下!”
官吏勋贵们再一次骚动了,还有胆大的勋贵悄悄爬近了魏国公身后,低声询问着。
朱翊钧眯了眯眼,盯着徐邦瑞和毕锵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此事就由毕卿和魏国公负责吧,就从今年的夏税起征,先从南直隶试行吧!”
朱翊钧极度怀疑毕锵和徐邦瑞在背后搞鬼,但他们出了招,自己才好见招拆招,更何况,万一他们真心真意投奔自己,这得罪全天下豪商官绅的大恶人,正好给他们当投名状。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魏国公等人自然也不必再呆在大营里受罪了,而那几个下毒的商人,则被锦衣卫领走刑讯。
进了南京城、到了安全地带,这些勋贵官绅终于忍不住了,呼啦啦把毕锵的轿子围住,几个性急的上手把轿夫扯开,掀起轿子门帘就要强拉毕锵下轿,还是徐邦瑞赶了过来将他们轰开。
毕锵倒是一点不慌,下了轿冲着面色不善的徐邦瑞行了一礼,苦笑着解释道:“魏国公,诸位贵戚同僚,接风宴刚过,天子连夜就把我们叫到大营,还当众呵斥我南国官场和魏国公您,给了咱们这么个下马威,摆明了要拿捏咱们,若是下官不出此下策、投天子所好,我等还有命在此吵嚷吗?”
众人都是一静,有一名勋贵凑到徐邦瑞面前,愤愤不平的说道:“魏国公,这几日我等都按着你的要求约束手底下的人,扬州逃来的那些商贩官吏咱们也打了招呼,怎么会有商贾不知好歹对新军下手?就算把新军全毒死了,没有我等相助又有何用?依我看,今夜这事就是天子自己造出来的,当个由头来整治我们!”
徐邦瑞摇了摇头,说道:“当不会有假,你们也看到那新军总兵被罚军棍了,打得血肉模糊的”
“苦肉计而已!”一名官员心急如焚,连魏国公的话都敢打断:“魏国公,您不知道,这打板子也是有门道的,熟练的差役几十棍、几百棍下去,外表看着血肉模糊,实际上都伤不到骨头,过几日便能活动自如,衙门里的差役就靠这门手艺捞钱,故而下官行刑之时都得吩咐着实打,事后还得找仵作验伤。”
“您看那新军的总兵,被打成那样,爬起来就生龙活虎的,立在一旁一动不动,必然是假打了!”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人纷纷点头,窃窃私语之声越来越大,徐邦瑞却皱起了眉盯着地板,一句话也不说。
“天子在山东耍诈诛灭孔家,今日又要耍诈诛灭我等了!”有一名年轻的勋贵终于是忍不住了,高喊道:“当日若听那朱鸿谟的话,行了那般大事,今日又怎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屁话!闭嘴!”徐邦瑞大喝一声,所有人顿时安静了下来:“我等世受国恩,如何能行如此悖逆之事?日后谁再胡言乱语,本公亲自扭送他去天子御前!”
骂完了,徐邦瑞又悠悠叹了口气,回头冲毕锵说道:“廷鸣,商税之事,就劳你多多费心了,也不要做得太过分,多多少少给江南的豪商豪族留点面子,天子那边交代得过去便行。”
毕锵点点头,将徐邦瑞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说道:“魏国公,依下官看,天子恐怕不会满足于商税,这等得罪人的事,天子交给你我来办,一则测试我等是否真心向君,二则恐怕也是准备他日出了乱子让我等背锅了,魏国公还是得早做准备。”
徐邦瑞呆愣了一阵,无奈的点了点头,回身向自己的轿子走去,毕锵轻轻出了口气,盯着徐邦瑞的后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笑容,顷刻间又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