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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点都不难【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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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睿识在堂上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了。

作文本地生员,他可以见官不跪,但上官不许他开口,他也只能将满腹慷慨陈词压下,梗着脖子受其磋磨。

只要不去看那那张令人神思恍惚的脸,他低着头就能收敛心神,去想只要能让他开口,他必然要让这位大人知晓他昌江县文人的风骨。毕竟道理在他,虽然他不似那两位已经丢尽脸面的同窗,仅凭捕风捉影便怀疑起这位大人的来历,他自第一眼起便为这位大人绝伦逸群的风姿拜倒,坚信这般非凡人物,区区七品县令之职哪里值得他伪造,然而他也像那些传出种种谣言,做下种种措施的同窗一般错估了这位大人的手段,眼睁睁看着他以酷烈之风横扫本城。

短短一个月,城中引起死伤的人口细算竟比倭寇进犯所致的还要多得多!

并且这些死伤还大都并非百姓,而是堪称地方柱石一般的士绅人家,就算谭睿识也不能不承认他们是一步错步步错,可为倭寇进犯及长官弃城逸逃之时,本城已元气大伤,只有上下齐心协力,才能共渡难关,为长远之计亦应是小惩大诫,何必得理不饶人,硬是要将人践踏到泥尘中!

如今县狱已经装满士绅,不到冬日不得释出,其家人日夜忧愁哭泣;城北也圈禁了十好几名伤患,伤处难愈,凡是路过皆能听见哀哭□□,令人闻之不忍,城中百姓也是惴惴不安,这位大人却仍觉不足,又将关系到不仅昌江城,乃至整个昌江县百姓衣食生计的赵氏工坊也给封了。

这,这简直是疯了!

就算那被推要衙前受刑的铁匠当中没有他的岳父,此前已经下定决心的他也不能不为无辜发声。击鼓鸣冤之后,为民请命的激昂以及身后众多百姓鼓励的目光,让谭睿识从未有过一日这般思绪清明,前往内堂的路上诸子名篇在脑中一一闪过,他想了不下四五个进谏的开头,却未料一个都未能用上便被禁言了。

不过是淡淡的一眼,和一句站着,他就似中了定身术一样被迫站到如今。

谭睿识从未受过这般的屈辱,然而就连他自己也不能说清楚,为何他起初明明觉得大义在己,满腔激愤鼓动血如火烧,却越站越是心中不安,只觉呼吸沉重,肩膀也似压上了看不见的重担,汗水一滴滴从背后涌出。

而那位大人却是始终姿态闲适,清茗在侧,手上书卷翻过一页,又是一页。

直到他已经站得两腿发酸,后背抽痛,才终于有人来打破这令他度日如年的煎熬,然而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昌江城已经无人不识的小封大人。堂上这位大人不将他放在眼里,这位小封大人竟也对他视若无睹!

那句“这世上总是没用的东西占多数”的话一出来,谭睿识一听便知道是在对他含沙射影,如何不教他怒气横生!

可就算怒气勃发,他也只能咬牙无言,然而那位大人却似乎一定要将他羞辱得彻底,用一种含笑的优雅声调对那位小封大人说道:“有言‘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知道民间这种说法从何而来?”

他也不需要那位小封大人回答,自然而然地往下说道:“‘农之子常为农,朴野不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自古以来,无论何朝何代,朝廷选官皆从此出。稚子读书,过县试便是童生,过府试便是秀才,简单二步,聪慧者三五年就可走过,愚钝者或七八年,或十余年。”

“稚子开蒙,拜师入学,读四书五经,用笔墨纸砚,穿青衫戴文巾,及至同窗交游,样样都要用钱。”他说,“寻常农户一年勤勤恳恳,男耕女织,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放松,在风调雨顺的年景也不过结余些许,要供养一个不事生产的健壮男丁,供应其吃穿读书的一应花销,若是家产单薄,不出几年就会被拖成赤贫。所以才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而能够养出秀才的人家,或者家有祖产,或者找了家境尚可的亲家,集两家甚或众家之力,才能供养出一个秀才。”

——这还是在嘲讽他!谭睿识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那么,考上了秀才究竟有什么好处,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如此辛劳付出呢?”这位大人慢悠悠地说,“正如你所见,可以见官不跪,可以免除徭役,可以刑责优待,如此等等。也正如你所见,这桩桩件件的好处,几乎全归于他们自身,只有中了举人,才能称得上是万众取一的出人头地,终于能够福荫家族。不过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说是比下有余,比上不足,考中举人,只能算是半步迈进了官场,抬头向上,仍是浮云遮望眼,漫漫青云路仍待艰苦攀登。”

“蝇营狗苟,攀爬一生,”他说,“就是这天下多数文人的道途。”

谭睿识虽未抬头,却感到了这位大人在说话停顿时,从他的头上轻飘飘掠过的眼风。

“而这天下的有志向学之辈,终其一生,多数止步于县府两试。”他轻轻笑道,“而对其中多数人来说,能过县府两试,也足够他们脱胎换骨,光宗耀祖了。并且走到这一步,终于可以将本求利,反哺家族了。”

他说:“如何反哺,无非是从赋税徭役这几样上说,但最最紧要的,还是从今往后便不再算是平民百姓,有了‘官民之别’。”

就算是谭睿识,也能听出这句话说到末尾时大人的冷意,但这不仅没有浇灭他心中愤恨,反而让他的不满更上一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圣贤书,求青云路,这不是这世间最堂皇的正道,大人你不也是这样一路走来,如此讥嘲,如何对得起家中父老,大放厥词,又怎对得起当今圣上的提携信重!

难道以为昌江地处偏远,就没有王法么!

然而即使他憋到快要内伤,那嘴却好似被针缝上一般,张也张不开,只能带着满身冷汗,听那位大人继续说下去。

“‘民为邦本’,这是本朝立国的祖训。”他又笑道,“因为只有足够多的民,才能养得起足够多的官。只有足够多的官,才能确保他朱家王朝千秋万代。这就是为何官民有别,因为无论皇帝如何与百官拉扯,终究是‘为与士大夫治天下,而非与百姓治天下’。”

他说:“君臣同心,百官代君牧民,百姓犹如家畜。做人而不是做家畜,这才是古往今来的读书人汲汲营营,一生真正所求。”

谭睿识猛然抬起头来,双眼圆瞪看向陆定渊,手指抖抖索索,“大,大人,你胡说!”他急得甚至口吃了,“我,我等读书人,为,为的是,经世……济民,什么家畜!百姓,百姓蒙昧,不识天道,教,教化他们,是我,我等天职,你,你是污蔑!”

陆定渊终于看了他一眼,这是同看路边的杂草没有什么不同的,冷漠至极的一眼,谭睿识的话就卡在了喉中,一个都不吐不出来了。

“譬如这个废物。”他冷淡地说,“其人出身贫家,先是做了族叔的义子,就学时讨好同窗,然而童试五年不成,才为自己寻了一个铁匠的女儿作为妻子,靠岳家的资助又苦读三年,才终于考上一个生员。即便废物至此,在他考上秀才之后,也自以为成了这座城的人上之人,他的妻子和丈人便成了不上台面的东西,他早已有心摆脱。倭寇犯城,大户外逃时他便混在张家车队中,风波初定,王张诸家前脚犯事,后脚他就来县衙毛遂自荐,安分做了几日文书,然而昨日我才封了赵氏工坊,今日他就借机旁观,然后闹事,一直到闹到我的面前,第一句话便是——”

“‘即便拼上身家性命,学生也要请大人听我一言。’”

那冰冷字句落到头上,如利刃剖开谭睿识最自负,也最不想回顾的生平,他的脸色越发涨红,几乎涨成了紫色,连气都喘不过来,终于在最后一句话落下时两眼一翻,咚一声摔倒地上,正落在前日赵庆被踩过头的那块砖上,昏了过去。

封深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弯腰在他的颈侧按了一片刻,让他昏迷得更彻底一些,又回头去看陆定渊。

陆定渊说:“芥子大的一座小城,只有一个林兴贤,却既有王张等地方氏族,又有赵庆这般的地头蛇,如今有我还好,如果只你一人,没有其他手段,你想要做什么,都不能不经他们的手,不能不借他们的力,因为这城外的百顷良田,这些氏族便占了十分之七,赵氏工坊牵一发而动全县,只有谭睿识这样的人会来投机你。”

“不仅昌江城遍布这样的东西,你从这里走出去,到府城,到省城,到京城,密密麻麻都是这样的东西。”陆定渊看着他,笑道,“说起来好像很恶心,是不是?”

他从来都不会神情失态,面对封深时也总是格外宽容,所以他这个笑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和毫无阴霾的。然后他站起来,走向封深。

抬手理了理封深的衣领,他抬眼看向少年沉默却依旧明亮的双眼,“但只要你同样将他们当做家畜,”他轻声说,“你就不会恶心了。”

“我相信你,做到一点都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