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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却真会寻摸好地方,这里人比相国寺的还要多上好些。”打一处灯笼帘子下钻过来,景年一路上都在紧着少隹的步子,生怕认错路丢人,“你走得忒慢,我们到了你要去的地方,怕也是晚上了!”
“你急甚么!”少隹闲闲散散地往道路两旁的吃食摊子上巡视,“这便已是瓦子里,你当是哪?莫不是一次都没好奇来过?”
“呿,我没你爱凑热闹。”
“得了吧,我瞧你是怕路不熟,不敢乱走!”少隹嗤笑,借着人群虚虚挡着景年揍过来的一拳,“你也别老往我身上走,难得老李不拦着,四处快活,且看看,且玩玩。”
瓦子里当街布置有好些腰棚,上面的在搭行头准备吆喝,下面的便挑着担子卖各色吃食和玩意儿,络绎不绝,聚起高矮胖瘦一堆又一堆的闲人过来捧场。
酒楼茶楼宾客盈门,哇啦哇啦的笑声从耳朵里溜过,景年的身体也逐渐放下戒备,一双眼也开始寻摸起来感兴趣的物什来。
他在看那些炒得松松的茶叶,看那筐热气腾腾的糕饼,看油光滑亮的酱肉,也看果子行当街摆出来的新鲜果子。
他又看买冰水的穷秀才,看闹着要吃炸盒子的小儿,看迎面过来抱着狗儿的遮面妇女,看前头满脸通红耍着宝的矮个儿男人。
一家一户的男女,在瓦子里头使着一家一户的本事。
他跟着伯父过了那么些年,习惯的汴梁城早就是一方小院、几棵好爬的老树,与深夜时的民房屋舍。可真正的城里却年年月月如此色彩斑斓,他想守住的“百姓”,也从纸上的两个大字,变成了身边走跑跳蹦的神色各异的“人”。
他看向天空,天上夕阳映亮云层,远方的黑夜正悄然登场,满目的繁星也隐藏在铺卷而来的夜幕上。
这会子不是他平常会与兄弟们出现的时间,但他却真真切切地走在这并不算平整的石板路上,埋进无数快活的平民里,心中似有什么情绪在瘙痒,教他无端生出一股孩子般的激动来。
这是东京城,万家灯火的东京城。
这便是他们口中说过的,想拼死从权贵手里保住的人间太平。
少隹已交了几百钱,领着景年从人群里费力地挤到一个棚子的底下。这儿要演傀儡戏,他小时候最爱看这个,便寻思教身边这没见过世面的看看。
待景年回过神来时,傀儡戏已经在欢呼声里开了场。他冷不丁地被自己的手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手里已经被少隹硬塞了一块油纸包的糍糕,外头焦酥,捏一捏还吐热气,因笑道:“师兄,你好生有钱!”
“可少嘀咕我。我没钱也没处花钱,姑母给点便往这来花。今日可不是请你的,你赶明儿记得还我,这糍糕二十文呢!”
景年踹了他一脚,笑着骂一句抠门,便站在人群里看那偶戏。
台子上使四块帘布盖住大半,两对和帘布一样颜色的手从缝隙里伸出来,朝台下的人们拱手。接着,两双手各提出一只木头傀儡来,一个红一个黄,似是一男一女,五官身子恰似个小小的活人。
景年正留心看那偶人,就听帘布里头传来一声“咿呀”,一个捏细嗓子的声音亮出相,那红色的木傀儡就伴着声音念出台词,活动起来。
这一活动,周遭的人便发出“喔”的惊叹声。何故?原来是那红傀儡沐浴更衣、梳发洗面、点妆拍粉,又走到一扇窗边给自己头上戴了朵红红的花儿,举手投足流畅连贯,一颦一笑如同个真人,教人看得入迷,直以为里头装了个一样大小的姑娘。
那红傀儡唱道:“兀那官人等闲来,小女子却要好生梳洗,官人吔,待女子点上桃红轻撩罗帐,休要着急!”
黄傀儡便应声:“美娘子为我作花妆,我便在伊窗下看月上梢头,待见了可人眉目,心中欢喜快活!等得,等得!”
孔少隹爱看这男女情话,跟着旁人一起听这个状元郎为美妾赎身的话本,时而点头,时而叹气,端的是津津有味。
景年看了一会,却出了神。
那两对手上各自牵着丝线,这分明是死物,却能在娴巧技艺下栩栩如生,这是何等的高明!
景年越看越觉得那是一对自己言语、自己行走的璧人。
他们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会从自己的木头嘴巴里苦笑怒骂,还能从高楼上为情纵身欲跳,还能骑着木头马儿逃向外面。
这真不是两个活人?
若不是丝线在灯笼底下闪着光,谁能分辨出这是场木头疙瘩演的戏?
看着看着,景年愈发觉得,自己好像附身到那个木头身上似的,起先觉得无力,又忽地被人一把拽起来,又在那手的提线下奔跑,从楼宇间向外逃逸,逃着逃着,那根线就像断了,他摆脱了操偶人的控制,也不再无力,只是跟着前面的木傀儡一起,冲向他们想去的地方……
“好!好!好!”
少隹用力鼓起掌来,人群里爆发的叫好声将景年的魂儿拉了回来。他定睛看去,帘子里的两个瘦子杂耍正提着几只傀儡,朝往台子上扔赏钱的人们拱手致意。
那一瞬,他看到他们的身上也有丝线,而那丝线的另一端,便是他们这群平民百姓。
景年忽然长长复长长地舒了口气。
“怎么了?”少隹鼓完掌,拍红的手掌心落在他肩膀上,“在烦恼甚么?”
矮人一头就是这等不好,老是叫人拍拍打打。景年拨开他的手,摇摇头。
人群要散了,二人跟着人流慢慢走到另一处说故事的棚子,又在那儿站定。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怕露马脚,是也不是?”
少隹冷不丁地问道。
景年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你当我傻,你那张臭脸,就差把‘我怕’写脑门上了。”
见师弟又不说话,少隹有些不耐烦。
“行了行了,跟你闹呢。以往也没见你整天阴着个脸,实话说……与禁卫军朝夕相处,还要藏好身份,你如今害怕,是想到了当年我姑母的事吧。”
“是。”景年毫不否认,“我远不如秋月姨有魄力,她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我不知道。”
“你得有自己的魄力,也得知道自己在干啥、要干啥去。”少隹的语调忽然沉了下去,“别怪我说得难听,这兄弟会啊,不是个你该依靠的地方。”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咱们这种人,没准哪天忽然就没了,便得学着靠自己决断。我知道你心里彷徨,但该走这步就得走,毕竟你我心里都清楚,走了这条玩命的路,便反悔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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