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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担忧,”卢大夫已将一盆清水与药箱里的纱布端了过来,“医者眼中无面目,只有患处与骨血。小蘅,动作轻些。”
景年寻思也是此理,没再阻挠。
只是裴蘅动作虽放轻,毕竟还是年岁小些,又不知他挨了什么样的打,不时扯动衣裳,便会惹得他一阵倒吸冷气。
待她好容易将全部上衣掀开、塞在一边,饶是一向从容的卢大夫也不禁愣了起来,一团纱布险些从指尖掉落下去。
眼前的赤膊少年浑身干涸血迹,仿佛掉进过血池子,只有被硬邦邦的沾血黑衣磨蹭掉的地方,还能看得出肤色来——只是那身上哪里还找得出一处好的地方!且不提抹额松开时已被脓水黏住头皮,从腰到胸口,大大小小淤青淤紫相切相叠,肩上还有两处擦痕;大臂、手腕处也有几圈勒出来的绳伤,伤口均已发红发肿。再仔细看看,好似患处里还进了水,看得裴蘅在一旁直皱眉,不住地瞧师父的脸色。
卢湛大略了解内外伤分布,伸手去碰他肋侧一块极为不显眼的凹陷,景年立即攥拳猛抽了口气,面上肌肉不住地痉挛,甚是狰狞。
“断了根肋骨。”大夫收手,眉头已皱紧了,“方才一跑怕已加重伤情,好在断骨未曾脱落,也未有穿刺之状,还算好救。二公子方才没觉出这里疼痛?”
“忍了许久,不知该先痛哪个了……”
“向来能忍耐者出自英武,你如此心强,实不寻常。”卢湛讶异,又捏了捏脏衣物上凝固硬结的血迹,“载远只说你是画学生,可你如此打扮实在不像寻常文人。莫非二公子也习武?”
言语间,裴蘅已把洁净纱布浸水递给师父,卢大夫便轻车熟路地擦拭起手下的血污来。
景年避而不答,皱眉忍痛。
“凝固血层太厚,里面粘着稻草丝和秽物。腰腹上淤青有十六处,皆为外力击打所致……”大夫一面擦一面摇头,命徒儿去拿药膏来,“这力度怎会和那些囚犯挨得一样……二公子,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景年眼神闪躲,不欲多言。
卢湛便叹道:“我与载远交情已久,你可信我。你身上伤处累累,怕要用刚硬狠辣力道才打得出……这等凶残手劲,二公子可与禁卫军金明池大牢卒子交过手?”
少年一惊,警惕道:“此话怎讲?”
“禁卫军地牢性命垂危之囚,大多由我秘密收治。”卢大夫动作不停,“每回载远派手下来寻我,我便要收诊一二个奄奄一息的犯人,都是被卒子教训过的,身上伤势之重,与你极为相仿。”
“原来卢大夫便是那些卒子嘴里的‘妙手’……”
“是我。”他几已擦净景年身上血污,把徒儿准备的药膏取来,又道,“看来卢某猜对了,二公子是在地牢受的伤罢。”
“大夫想问什么?”
“没什么,看病救人,总得明白伤之根源。方才载远请黄吴生来我医馆索物,我见他们要的东西不甚寻常,知是遇上了案子,便才有此一访,谁知便撞见这样光景。”卢湛并不看景年戒备万分的神情,径自道,“既然二公子是在地牢负了伤,载远又从不会无故暴怒……我想,能教他如此震怒之事恐怕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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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他颈间滑落一旁的锈铜鹰喙挂坠,抬眼道:
“他的手足,是名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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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年与他对视,不敢眨眼。
“——大夫自哪里听的玩笑话……刺客之流,怎会在禁卫军统领眼下安然无事……”
“说来羞愧,是田管家醉酒抓药时同我说漏了嘴。”卢湛悠然道,“听闻载远为此险些将他右腿打断,想来也不会有他人再知晓了。”
景年吸气闭目,没再否认,听凭处置。
卢大夫笑了一声:“二公子放心,我无意报官。卢某虽与禁卫军有些来往,但既为医者,只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不会去管旁人私事。诚如正道先生所言,江湖之大,不懂规矩可不行。”
少年一听,又重新睁开双眼:“大夫认识择端先生?”
“不仅认得,他还与载远一同托付了个学生给我呢。”卢大夫打开了药膏罐子。
择端先生的名字如同一道符咒,教这警惕的忽然卸下许多防备来——先生是向着刺客兄弟会的,与他相熟的江湖势力,多半可信。
景年踏实了些,便问:“那学生可是姓赵?”
“唔……是,一个自称甫成的画学生。”
卢湛已带着徒弟为他敷起药来,少年郎这才有心思察觉身上轻了热了许多,不再似方才那般沉冰如铁。
“说来此人颇怪,载远头一回向我提起他时,我便要上门号脉,可那孩子却抵死不肯我去,也不肯来。我没奈何,只好令他详录病症,不可隐瞒,又在师父留下的病例中找到个病症近似的,参谋着抓了药,这才勉强算治上了。”大夫闲侃道。
“那人是我同窗好友,”景年松了口气,也有了些空闲心思,“他并非故意与大夫相抗,确是有些怪脾气……大概是长年画画,怕见生人罢。”
“如此倒是无妨。只怕他总不肯给我仔细看病,若是稍有疏忽意外,我岂不是造孽?”卢大夫摇头,“即便古人言,讳疾忌医、后果自负,我也少不得要难过的。”
景年笑道:“那我日后有空便劝他。”又踌躇好奇,“卢大夫,你既是江湖医者,为何会与我兄长相熟?”
卢湛将消肿化瘀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他左脸:“凑巧罢了。我昔日助他,他替我解围,在人前力扬我医堂信义,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少年偏过脸去,方便他上药。
“信义……大夫的信义是什么?”
“天下之人,人皆得医。”
“医十人百人尚有余力,可医天下人,不苦么?”
“为医之道,乐在其中。”卢湛按住他的脑袋,他又在头发里瞧见一处细小的划痕。
闻着浓郁的药膏味,忍着脑袋上阵阵针刺般的疼,景年缓了片刻,追问道:“且不说苦与乐,天下之大,苍生之众,大夫一人,怎么救得过来?”
“能救得,自然要救。只是跋山涉水四方行医,难免分身乏术,便救一人,算一人。”
“大夫可也想过,倘若苍生却不需你跋山涉水,亦难体察大夫用心良苦,大夫也愿意么?”
“我不图名利,只为初心。寒窗苦读十载,若要求虚名,早也弃了手中针、柜中药、心中善。”卢大夫按了一按景年头上伤口,将脏水挤压出去,引得他一阵吸气,“忍一下,你身上创口处处沾了水,我得处理干净。”
“没关系,大夫只管治,我可以忍。”景年掐住自己胳膊,“——大夫方才所言,即便路有不解、相阻、诬害者,也不后悔?”
“如你所说,这般难过之时实在不少。可自杳杳苍黄一路走来,我见惯生老病死、雨雪飞霜,初心难改……”卢大夫似是忽然回想到从前的什么事,手上停顿一下,又立即忙活起来,“或许旁人难懂,我悬壶无名,只为于众生之中寻得救苦济世之道。即便道阻且长,一想及未来数十载光景里,还有数不尽的百姓会在病痛之时翘首以盼,会在病愈那日重露笑颜,我便决计一直奔波在这条长路之上了。”
景年无言,敬重道:“大夫之心,坚如金石,景年愧不能及。”
“过誉了。二公子,你的眼中虽有阴翳,却盖不住深处的火……”卢湛并未看他,只是去命裴蘅找张家仆人借药炉,“难道刺客,也有这样的道吗?”
“刺客之道,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他答,“如大夫所言,长路独往,为苍生计,我等与医者却真如同一脉同门……”
“唔?为己谋利,万物皆虚;与人谋善,万事皆允……你说得不错,倒是真有共通之处。”
景年点头笑道:“大夫此前来过数次,初见只觉大夫面寒孤冷,却不想竟是个殊途同归之人。”
“殊途同归?我喜欢这词。实不相瞒,从前载远也说起过你,只不过总说是个好吃懒做难以省心的孩子,如今一见,他可是有失偏颇了。”
“大哥说的应是十一年前的我,”景年黯然,“而今多少春秋,我早已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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