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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白梅落雪(下)【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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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茶社,宋珩心思愈发沉重,一步一步,宛如泰山。时而凉风吹面,徒添几分清醒。看向漫天深邃,不由紧了紧挂于背后的长布包裹。心念虽然林娇身负重伤,但边城青负伤更重,倘若林娇杀心已生,趁机折返,以边城青之能,势必九死一生。不敢多做逗留,快步离去。方才走进酒馆,只听店小二浅笑恭迎:“客官回来了。”

正欲回应,却见店小二迎面之人,并非自己,而是一位身着黑衣劲装的消瘦男子。男子看似清秀非常,眉如墨画,目似漆点,一派温文尔雅之态,说起话来,却是嚣张得紧。双肩下削,袖口较之寻常衣物,长了些许,遮掩了他大半手掌,仅仅中间三指显露在外。玉指如葱,细腻白皙,全然不似武林中人。眼光流转,宋珩双眼半闭,看向黑衣男子腰间令牌之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令牌不过手掌大小,色泽漆黑,非金非木,看似寻常普通,不过材质特殊罢了,眼尖之人,却能识出其中不凡。令牌不知有意无意,断裂六道纹路,每一道皆有金笔描漆,每一笔粗细长短皆同。金漆成色纯正,多半是以金粉研墨。如此做工,用在寻常令牌,并不多见,足见黑衣男子绝非寻常富家官宦子弟。宋珩心中暗念一声:“竟然是朝廷的人。”

顿时背脊发凉,饶是黑衣男子并未转身,犹觉一双犀利冷峻的眸子,盯着自己。故作轻松姿态,缓步上楼。且说,易氏一脉,本属韩氏老臣,凭借一身武力,为韩家打下万里河山,同时远交近攻,平定乱世,致使承天王朝应时而立。无奈人心莫测,便在韩广接天命、应天机受封之际,易破尘听信太师应落一之言,水淹韩广及其亲信,百人溺海,无一生还。易破尘登基之后,铲除异己,思念一手江山,全凭武力手段巧取豪夺,心生恐惧,故而颁布“禁武令”。其时,凡携兵刃出入者,无一不被屠戮满门,直至敬帝在位,祸乱四起,不得已,召集中原正道人马,成立中原正统,一抗内忧外患。饶是如此,正统之外,亦是罕有携带兵刃者。裴风战身为正统门主,此地又处太原境内,兀然出现这么一个人物,犹是令人费解。宋珩剑眉轻挑,此间事由,的确值得玩味:“莫不是论剑台之言语,传入朝廷耳中?只是来人脚力,着实慢了许多。”

不愿显露,径直走入屋内。倒是巧合,宋珩房门方才关闭,对面门扉轻启,想是那人便暂住对门。屋中,灯芯燃微芒,有女静坐,一见来人,面露心安:“宋大哥,你怎生去了这般久,莫不是另有变故?”

宋珩此行会见南宫欣舞之事,并未对边城青说明,见她此般询问,倒也不多做隐瞒,草草交代一声,伸手指了指门外,悄声说道:“朝廷之人,”声音再是一沉:“大内……”转念一想,若是说个分明,不免令边城青心生担忧,索性不再言语。边城青终究非是初涉武林,仅凭“大内”二字,已然猜得来人身份。见宋珩不愿详告,想来定是有所计较,自己亦是不便说破。一时不知来者所为何事,二人心生戒备,免得徒生变故,不敢轻易入眠。一夜无话,挑灯饮茶,只觉茶水入口,苦涩非常。待得夜间打更声响,对面传来房门开阖之音,宋珩心头一紧,朝边城青按了按手,示意切莫有所动静。听闻脚步渐渐浅去,宋珩稍作思忖,紧了紧背后长布包裹,悄然走出。心知对方并非泛泛之辈,若是距离稍近,难免被人察觉,只得以跟踪之法,时近时远,观察动作。天际寒蝉高悬,洒下万千月光,宛如流苏铺地,照得前后二人须发如银。不远处,野狗乱吠,与虫鸟混杂一片。前人行动小心,多以灵快轻功变换身位,倒似极了暗中追随模样。只是一身漆黑如墨,来去夜中,着实难以察觉。眼见不远处,横柯纵枝,月下愈发诡异,似蛇影交错,摄惧人心。那人脚步微微迟疑,四周扫视一眼,随即钻入一片恐怖所在。宋珩却是眼尖,看见那人进入树林之前,一名浑身乌黑的异人已然闪身而入。见事不关己,本欲就此离去,转念一想,那名异人既然能令大内一流高手出动,若非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便是朝廷不可容忍之辈,不由好奇心起,脚步再轻上三分。越是深入,那人越发警惕,宋珩更是小心翼翼,屏息凝气。不过多时,眼前豁然一开,黄土铺道,眼前哪有什么异人身影。那人轻声做疑,俯身查看足迹,确认方位后,冷哼一声,复又追上。宋珩侧身树后,却是疑云更深:“那异人行动无踪,身法轻功妙至巅毫,想来也是高明之人。这一路所行,多有古怪,倒是要看看此人身份究竟为何。”

看那人行踪渐远,这才跟上。一前一后,复行片刻,忽闻水浪拍石,朦胧之中,船只起伏,竟是到了渡口。“嗯?”

那人疑窦丛生,却是艺高胆大,朝船家付了钱财,便弯腰进入。稍带片刻,见船老大收起绳索,宋珩连忙一路疾奔,口喘粗气,大声喊道:“船老大,稍等稍等。”

也不知有意无意,脚尖一勾身形一个踉跄,摔倒船舱中。放眼所见,船舱前后不过二丈,内中算来,仅仅七人之数。朝南一头,侧身坐着一名古怪男子,一身衣服,非是布料,而是皮囊缝制。长衣连着帽檐,挡住脸颊,无法辨认面目。而那大内高手,与古怪男子承斜角之势,双眸不时撇去,神色古板,难以分清喜怒。船舱正中,摆放一张木桌,搁置一尊灯台。火光轻微,在深夜中,却是令人格外心安。宋珩挣扎了下身子,这才起来,掸掉衣上灰尘,从怀中取出几纹铜钱,交与店家,随后落座那大内高手对面。此位一落,三人互成犄角,黑衣人如要朝异人发难,势必受到宋珩牵制。黑衣人不由柳眉倒插,抬眼凝视宋珩。却见宋珩只是客气赔笑,不似武者稳重,冷哼一声,便不再理会。除此三人,尚有四个商贾模样的男子,或坐或躺,在船舱中好不自在。细细看来,这四人肤似紫铜,露出常年风雨沧桑,一双手生着厚厚的老茧,绝非养尊处优之辈。四人大肆谈笑,多半是市井趣事,不乏几句污秽段子,更似草莽粗鄙之人。只是眼睛时不时瞟向黑衣人,眼中之意,多可玩味。黑衣人柳眉如云峰,斜挑怒意生,又是一哼,胸膛剧烈欺负,强自按压,索性扭头不见。一番情景,宋珩看在眼中,暗生计较。陡然船身一晃,却见船尾处,船老大竹篙推岸,船只缓缓离开岸口。而在船头,亦是一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船家掌船。二人心意相通,配合无间,似是长久以来,产生的默契。黑衣人只觉船只稍有晃动,又趋于平稳,也无太多挂碍,反是一双明亮如秋水不染尘的眸子,冷峻之中,别有一番肃穆,久久凝视着异人背影。不消多时,岸口已然不见。黑衣人面容一沉,冷哼一声,随即口中讥讽:“如何,船已离岸,本公子便是不信你真有上山入海之能!”

正欲起身,身后一声冷笑:“不错,船已离岸,本少爷也是不信你真有上山入海之能。”

语气与黑衣人如出一辙,多有讽刺意味。循声看来,船尾上的船老大,从竹篙中缓缓抽出一柄长剑来,反手一丢,竹篙已被抛出丈许。与此同时,船舱中七人纷纷起身,从怀中摸出匕首,含恨夹煞,怒视黑衣人。“这二位兄弟倒是对不住了,”船头的船家手持大刀,缓缓步入船舱,月色清冷,照得他脸上刀疤,如蜈蚣横行,着实可怖。凶目一扫,看向宋珩的眼中,满是不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不过既然一心送死,我们兄弟八人自然乐得成全,若是心有怨言,阎王殿里,记住这个连累你们的罪魁祸首。”

说着,伸手便要去抓异人肩膀,怎知用力之间,异人竟似凭空蒸发,只有一对古怪衣着瘫在座凳之上。黑衣人见状大怒,心知那异人早以金蝉脱壳之法离去。愤懑之间,却是淡定非常,明眸尖锐,在众人面前流转,忽而大声笑道:“本公子倒是以为何人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沂蒙山九怪,不,现在是不是该称呼‘沂蒙山八怪’了!”

说道痛脚,蜈蚣脸紫铜脸上,一片怒潮:“你杀我二弟,今天非得将你千刀万剐不可!”

一声怒吼,众人持凶齐上。黑衣人愈发镇定自若,骈指连发,轻敲锋刃,饶是以一敌众,犹自游刃有余。劲风撼四野,一点灯烛,被力劲扫过,灯灭,桌翻。宋珩闪身避开灾祸,故作慌乱,退至角落。黑衣人看在眼中,知其并非沂蒙山九怪之流,当下挥掌运势,招招杀手,照眼之间,袖吐银芒,三名富家模样之人,魂归当场。脚踏迷踪,已至宋珩身侧:“想死想活!”

宋珩急退一步,一个踉跄,跌在船板:“想活,自然想活。”

神色惊乱,眸子却是沉着非常。黑衣人心中明了,浅哼一声,抬眼看向蜈蚣脸一行五人,愈发得意:“现在得叫‘沂蒙山五怪’了吧。”

说道后来,不由放肆大笑。眼见三名兄弟丧命, 蜈蚣脸气愤难平,却是深知对手功力非凡,眉头微皱,计上心来。抖了抖手中大刀,与身侧持剑船家对眼一瞬,当先快步进招。同时,持剑船家快剑急扫,连攻黑衣人下盘。船身本就狭窄,蜈蚣脸二人近身缠招,已令黑衣人避无可避。宋珩有心再退后一步,好为黑衣人留有转圜空间,却不想,黑衣人口中娇咤一声,玉指横伸,夹住刀锋逼命,顺势下劈,一阻剑锋来势。一招,妙至巅毫,如浑然天成,风姿飒爽。宋珩心中惊讶之际,黑衣人双指发力,竟是凭借玉指之力,生生夹断钢刀。旋身一挥,指尖银芒映月闪动,随即持剑船家惨呼一声,已是鲜血如潮涌,自脖颈喷薄而出。再是飞足一点,不及蜈蚣脸回应,已将他踢开一丈之远,重重摔在船板之上,惊得船身猛然一沉,湖水飞溅,零落船身。举手之间,连毙四人,黑衣人手段狠辣,可见一斑:“地狱之路,究竟何人擅闯?今日,便让你们沂蒙山九怪,黄泉相会!”

杀心已生,黑衣人不容他人喘息,旋掌纳风,四气汇聚,扬手翻舞,银芒噬命!蜈蚣脸倒也有几分能为,眼见黑衣人抬掌,口中疾呼一声:“退!”

便要翻身跃入湖水之中。无奈三名商贾模样的兄弟,终是慢上一步,银芒吞吐,一招三命。饶是蜈蚣脸洞悉在先,仍是不及黑衣人手段凌厉,沉哼一声,左腿已被一柄三寸短刀,钉在船板之上。黑衣人冷笑数声,一手负背,如不世狂人,一步一步,走向蜈蚣脸,盛气凌人,恻隐不存。“兄台……”宋珩见蜈蚣脸全无惧色,虽非善类,却也有着几分刚烈,何况黑衣人杀伐果决,不由出言相劝。黑衣人却置若罔闻,决意斩草除根。兄弟尽数惨亡,自身重伤难愈,蜈蚣脸心知再无生路,反是狂笑起来:“屠奉六,你这便得意了么。莫忘了,此处是湖心,你也逃不了。”

说罢,不顾腿上伤势,反手将掌中半截钢刀扔去,一身功力,汇聚一拳,轰然砸向船板,霎时如雷霆巨响,竟将船板砸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来。屠奉六不想蜈蚣脸尚能负隅顽抗,侧身出招,双指夹住刀身,便见湖水汹涌而上,脚底已然被湖水浸没。耳边传来蜈蚣脸声声狂笑,不由勃然大怒,反手甩开半截钢刀,大喝一声:“死来!”

一掌含怒而发,蜈蚣脸应声毙命,红白之物,喷涌而出,洒满屠奉六一身。眼见湖水将欲船舱盛满,宋珩心中大骇,摇头苦笑:“当真好奇心害死猫,何必趟这浑水。”

举目四望,夜里景色模糊,方向不辨,四下无声,唯有湖水汹涌,似是并无其他船只相近。暗叫无奈,却见屠奉六身形陡然一缓,跌落船板。“嗯?”

宋珩迟疑之间,竟觉体内真气减缓,一时心念电闪,已知身中毒气。目光落在沉在船底的烛台,倒吸一口凉气:“好厉害的手段,竟是在烛火中下了毒。”

一番激战,屠奉六纵然轻松应对,不免动用真气,加之情绪起伏,此刻已然毒气攻心,昏厥过去。宋珩虽尚有能为,但不知身处何地,时候一久,亦是如屠奉六一般。银牙狠咬,当机立断,手在腰间一按,“锵铿”一声,抽出一柄宝剑来。身形快动,剑吐锋芒,一瞬之间,削断船顶木梁,一脚踢到湖里。收回宝剑,转眼见屠奉六已然全身没入湖水之中,暗叹一声,将其抱起,跃上船顶。船顶受力一沉,随即又浮了起来。宋珩将屠奉六放置一侧,连忙盘腿坐下,暗自调息,已知此毒只是阻人气劲运转,尚不至于毙命,稍稍放下心来。不消多时,船只沉落,湖面又恢复一片沉静,仿佛适才血腥,并未发生。宋珩幽幽一叹,如今只得随波而流了,且不知何时方是一个尽头。瞥眼之间,却见屠奉六脸上无故泛起层层皱纹,不禁大是惊异。近身一看,竟是一张脸皮皱起,露出脸皮下光洁如玉般的肌肤。目光下落,朝屠奉六脖颈处看了一眼,不由莞尔:“原来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又想到一番惨横手段,口中薄怒:“大内七屠之人,果真残狠。”

随波漂流,不知几时,蓦然眼前一亮,微弱灯火,自远而至,渐渐勾勒出一张轮廓秀美,极尽奢华的大船。眼见大船靠近,宋珩连忙将屠奉六腰间令牌扯下,收入怀中,凝声聚气,朗声说道:“在下宋珩,冒昧求见船家主人。”

话音不大,却是凝聚功力,许久不散。稍带片刻,船头灯火出,已多出三条倩丽身影。“咦?二姊,竟有人在水里飘着。”

只听一声黄鹂之音响起,右侧女子瘦弱的手臂,朝宋珩连连挥舞。左侧女子较为稳重,在宋珩二人身上好生打量,这才抱拳说道:“宋公子有何事宜,但说无妨,小女子自可做主。”

宋珩看了屠奉六一眼,道:“在下二人,逢歹徒陷害,船只沉没,不得已只好向诸位求援。在下二人,身中剧毒。还望借诸位宝地暂歇,待到岸口,在下二人自当离去。”

“嗯?”

二姐稍作迟疑,道:“宋公子适才凝音成线,足见内家功力之精纯。说不得,宋公子尚需委屈一番,自锁三焦,不然小女子真真不敢大开方便之门。”

“这……”自锁三焦,便是封锁一身功力。眼下形势,大船之人,尚不知敌友,如此为之,怕是方出龙潭,又入虎穴,宋珩自然心有踌躇。思忖之间,大船四周灯火一亮,恍如白昼,朱漆描红,飞凤刻梁,一派富贵模样。随即,一声清朗悦耳,犹如琴弦叮呤:“敢问令尊何人?”

音如清源击石,声似明珠穿线,亦是以“凝音成线”的内家功力吐出。不见人影,但闻天籁,足见一身修为精纯非常。“想来,这位便是当家的了。”

宋珩稍作思索,再一抱拳:“家父福州宋家,宋彻。”

说话之人不愿出面相见,而以功力推送,想来也是有心试探自己能为。“嗯?”

对面船舱略微迟疑,继而又是一派平淡话语:“原来是宋家二公子,礼数不周,还请见谅。”

话锋一转,对适才与宋珩对交谈的“二姊”说道:“二妹,既然是宋家之人,倒也无需强人所难。宋公子一身能为,不在你我之下,若是生有歹心,你我恐怕拦他不下。”

一语双关,看似客套,实则亦是告之宋珩,阁下能为,女子心中明了,不可造次。宋珩听其音,知其意,自然清楚,躬身请谢:“在下二人稍作歇息,待船只近岸,即刻离去,断不逾越分毫。”

只听船里人应允一声,二姊虽有疑虑,仍是翻手扬袖,甩出一条红绸,捆住宋珩脚下木梁:“宋公子身负绝技,平沙飞燕,想是不在话下了。”

宋珩见状苦笑,此女倒是谨慎得紧,仍是有意试探。见船里人并未阻止,宋珩只得抱起屠奉六,提气纵身,在红绸上蜻蜓一点,跃入甲板。“好功夫,”船里人赞叹一声:“宋公子果真绝艺傍身,只是这一手功夫,似乎并非宋家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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