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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启庆咳嗽一声,说道:“我在少年之时,就和丰粮一起做没本钱的买卖……”
众人都知他身在绿林,是饮马川山寨的大寨主,却不知李丰粮也曾为盗,大家互望了一眼。丁志清叫道:“放屁!我师父是武林豪杰,你莫胡说八道,污了我师父的名头。”
裴启庆厉声道:“武林豪杰便不行走黑道吗?你瞧不起黑道上的英雄,可是黑道上的英雄还瞧不起你这种狗熊呢!我们开山立柜,凭一刀一枪挣饭吃,比你们看家护院、运货做官、拍马害民,又差在哪里了?你师父的人品,就比你强得多。”
丁志清站起身来,欲待再辩。李静雅拉拉他衣襟,低声道:“师哥,别争啦,且让他说下去。”丁志清一张脸胀得通红,狠狠瞪着裴启庆,终于坐下。
裴启庆大声道:“老裴自幼身在绿林,打家劫舍,从来不曾隐瞒过,大丈夫敢作敢当,又怕什么了?不做伪君子,不充假好汉。他妈的,做了事不敢认,还不要脸的自认正人君子。”秦可伊听他说话岔了开去,说道:“裴伯伯,我爸爸也说,绿林中尽有英雄豪杰,谁也不敢小觑了。你请说李叔叔的事吧。”裴启庆指着丁志清的鼻子道:“你听,秦大侠也这么说,你狠得过秦大侠么?”丁志清“呸”了一声,不答话。
裴启庆胸中忿气略舒,说道:“丰粮年轻时和我一起做过许多大案,我一直是他副手。他到成家之后,这才洗手不干。他倘若瞧不起黑道人物,干嘛又肯将独生女儿许配给我孩儿?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他和我结成亲家,却也未必当真安着什么好心。他是要堵住我嘴,想要我隐瞒一件大事。”
“那日丰粮与查帮主在山阳截阻费冠英夫妇,我还是在做丰粮的副手。费冠英在大车中飞掷金钱镖,那些给打中穴道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裴启庆;后来费夫人在屋顶用白绢夺刀掷人,那些给抛下屋顶的,其中有一个就是我裴启庆;秦英豪骂一群人是胆小鬼,其中有一个就是我裴启庆。只不过当年我没留胡子,头发没白,模样跟眼下全然不同而已。”
“费冠英夫妇临死的情景,我也是在场亲眼目睹,正如秦姑娘与那丑奴儿所说,明珠这和尚说的是谎话。秦姑娘问道:秦大侠若知费冠英并非他杀父仇人,何以仍去找他比武?各位心中必想,定是明珠心怀恶意,没将这番话告知秦大侠了。”众人心中正都如此想,只碍得明珠在座,不便有所显示。
裴启庆却摇头道:“错了,错了。想那跌打医生曹虎当时本领低微,怎敢在秦大侠、费冠英两位面前弄鬼?他确是依着费冠英的嘱咐,去说了那三桩大事,只是秦大侠却没听见。曹虎去大屋之时,秦大侠有事出外,由李丰粮接见。他一五一十地说给丰粮听,当时我在一旁,也都听到了。丰粮对他说道:‘都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转告秦大侠,你见到他时不必再提。费冠英问起,你只说已当面告知秦大侠就是。再叫他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又要破费。’说着赏了他三十两银子。曹虎瞧在银子面上,自然遵依。”
“秦大侠之所以再去找费冠英比武,就因为丰粮始终没跟他提这三件大事。为什么不提呢?各位定然猜想:李丰粮对费冠英心怀仇怨,想借手秦大侠将他杀了。这么想嘛,只对了一半。丰粮确是盼费冠英丧命,可是他也盼借费冠英之手,将秦大侠杀了。”
秦大侠折断他弹弓,当众对他辱骂,丝毫不给他脸面。我素知丰粮的性子,他要强好胜,最会记恨。秦大侠如此扫他面皮,他心中痛恨秦大侠,只有比恨费冠英更甚。那日丰粮交给我一盒药膏,叫我去设法涂在费冠英与秦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这件事情,老实说我既不想做,也不敢做,可又不便违拗,于是就交给了那跌打医生曹虎,要他去干。”
“各位请想,费冠英是何等的功夫,若中了寻常毒药,焉能立时毙命?他曹虎当时只是个乡下郎中,哪有什么江湖好手难以解救的毒药?费冠英中的是什么毒?那就是南天门独一无二的秘制毒药了。武林人物闻名丧胆的追命毒龙锥,就全仗这毒药而得名。后来我又听说,李丰粮这盒药膏之中,还混上了‘六奇阁主’的药物,见血封喉,端的厉害无比。”
余人本来将信将疑,听到这里,却已信了八九成,向农丰收、丁志清等人望了几眼。南天门弟子心中恼怒,却不便发作。
裴启庆道:“那一日南天门北宗轮值掌理门户之期届满,李丰粮也拣了这日闭门封剑。他大张筵席,请了数百位江湖上的成名英雄。我和他是老兄弟,又是儿女亲家,自然早几日就已赶到,帮他料理。按着南天门的规矩,北宗值满,南天门的剑谱、历祖宗牒,以及这口镇门之宝昊天刀,都得交由南宗接掌。乔掌门,我说得不错吧?”乔丰满点了点头。裴启庆又道:“这位一丈青是南宗掌门,她也是早几日就到了。李丰粮是否将剑谱、宗牒与宝刀按照祖训交给你,请乔掌门照实说吧。”
乔丰满站起身来,说道:“这件事裴寨主不提,我原不便向外人明言,可是中间实有许多跷蹊之处,我倘若隐瞒不说,这疑团总难打破。”
“那日李师兄宴客之后,退到内堂,按着历来规矩,他就得会集南北两宗门人,拜过杜太保、创派祖宗和历代掌门的神位,便将昊天刀传交在下。哪知他进了内室,始终没再出来。”
“我心中焦急,直等到半夜,外客早已散尽,静雅侄女忽从内室出来对我说道,她爸爸身子不适,授谱之事待明日再行。我好生奇怪,适才李师兄谢客敬酒,脸上没一点疲态,怎么突然感到不适?再说传谱授刀,只是拜一拜列祖列宗,片刻可了,一切都已就绪,何必再等明日?莫非李师兄不肯交出宝刀,故意拖延推诿么?”
农丰收插口道:“乔师妹,你这般妄自忖度,那就不是了。那日你若单为受谱受刀而去,李师哥早就交了给你。可是你邀了别门别派的许多高手同来,显然不安好心。”乔丰满冷笑道:“嘿,我能有什么坏心眼了?”农丰收道:“你是想一等拿到谱牒宝刀,就勒逼我们南北归宗,让你做独一无二的南天门掌门。那时李师哥已经封剑,不能再出手跟人动武,你人多势众,岂不是为所欲为么?”
乔丰满脸上微微一红道:“南天门分为南北二宗,原是权宜之计。当年李师兄初任北宗掌门之时,他何尝不想归并南宗?就算小妹意欲两宗合一,光大我门,那也是一桩美事。这总胜于农师兄你阁下竭力排挤志清、意图自为掌门吧?”
众人听他们自揭丑事,原来各怀私欲,除了南天门中人之外,大家笑嘻嘻地听着,均有幸灾乐祸之感。
秦可伊对这些武林中门户宗派之争不欲多听,轻声问道:“后来怎么了?”
乔丰满道:“我回到下处,跟我南宗的诸位师弟商议,大家都说李师兄必有他意,我们可不能听凭欺弄,推我去探明真情。我到李师兄卧室去问候探病,静雅侄女眼睛哭得红红的,拦在门口,说道:‘爸爸已睡着啦。乔师姑请回,多谢您关怀。’我见她神情有异,心想李师兄若当真身子不适,又不是难治重病,不用哭得这么厉害,这中间定有古怪,便回房待了半个时辰,换了衣服,再到李师兄房外去探病……”
农丰收伸掌在桌上用力一拍,喝道:“嘿,探病!探病是在房外探的么?”
乔丰满冷笑道:“就算是我偷听,却又怎地?我躲在窗外,只听李师兄道:‘你不用逼我。今日我闭门封剑,当着江湖豪杰之面,已将北宗的掌门传给了志清,怎么还能更改?你逼我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这时候可已经迟了。’又听这位农师兄说道:‘我怎敢逼迫师哥?但想志清与静雅做出这等事来,连孩子也生下了。如此伤风败俗,大犯淫戒,我门中上上下下,哪一个还能服他?’”
乔丰满说到这里,忽听得咕咚一声,李静雅连人带椅,往后便倒,晕了过去。裴司珩拔出单刀,往丁志清头顶劈落。丁志清手中没兵刃,只得举起椅子招架。裴启庆听得未过门的儿媳竟做下这等丑事,只恼得哇哇大叫,也举起一张椅子,夹头夹脑往丁志清头上砸去。南天门诸人本来齐心对外,但这时五人揭破了脸,竟没人过去相助丁志清。啪的一响,丁志清背心上吃裴启庆椅子重重击中。厅上乱成一团。
秦可伊叫道:“大家别动手,我说,大家请坐下!”她话声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竟叫人难以抗拒。裴司珩一怔,收回单刀。裴启庆兀自狂怒,挥椅猛击。裴司珩抓住父亲打过去的椅子,说道:“爸,咱们先别动手,好叫这里各位评个是非曲直。”裴启庆听儿子说得有理,这才住手。
秦可伊道:“琴儿,你扶李姑娘到内房去歇歇。”这时李静雅已慢慢醒转,脸色惨白,低下头自行走入内堂。众人眼望乔丰满,盼他继续讲述。
乔丰满道:“只听得李师兄长叹一声,说道:‘作孽,作孽!报应,报应!’他翻来覆去,不住口地说‘作孽,报应’,隔了好一阵,才道:‘此事明天再议,你去吧。叫司珩来,我有话跟他说。’”
乔丰满向裴氏父子望了一眼,续道:“农师兄还待争辩,李师兄拍床怒道:‘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农师兄这才没话说,推门走出。我听他们说的是自己家中丑事,倒跟我南宗无关,又怕农师兄出来撞见,大家脸上不好看,便抢先回去自己房里。”
农丰收冷笑道:“那晚我和李师哥说了话出来,见黑影一闪,喝问:‘哪个狗杂种在此偷听?’当时没人答话,我只道当真是贼贱人,原来却是乔师妹,这可得罪了。”说着向乔丰满一揖。他明是陪罪,实是骂人。乔丰满脸色微变,但她涵养功夫甚好,回了一礼,微笑道:“不知者不罪,好说好说。”
裴司珩道:“好,现下轮到我来说啦。大家既然撕破了脸,我……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我……我……”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心情激动,竟说不下去,两道泪水却流了下来。
众人见他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英雄竟在人前示弱,不免都有些不忍,于是射向丁志清的目光之中,自亦含着几分气愤,几分怪责。裴启庆喝道:“这般不争气干什么?大丈夫难保妻贤子孝。好在这媳妇还没过门,玷辱不到我裴家的门楣。”
裴司珩伸袖擦了眼泪,定了定神,说道:“以前每次我到李家……李伯父家中……”
丁志清听他稍一迟疑,对李丰粮竟改口称为“伯父”,不再称他“岳父”,心中暗喜:“哼,这小子恼了,不认静雅为妻,我正求之不得。”
只听他续道:“静雅在有人处总是红着脸避开,不跟我说话,可是背着在没人的地方,咱俩总要亲亲热热地说一阵子话。我每次带些玩意儿给她,她也总有物事给我,绣个荷包啦、做件马甲啦,从来就短不了……”
丁志清脸色渐渐难看,心道:“哼,还有这门子事,倒瞒得我好苦。”
裴司珩续道:“这次李伯父闭门封剑,我随家父兴兴头头地赶去,一见静雅,就觉得她容颜憔悴,好似生过了一场大病。我心中怜惜,背着人安慰,问她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她初时支支吾吾,我寻根究底细问,她却发起怒来,抢白了我几句,从此不再理我。我给她骂得糊涂啦,只有自个儿纳闷。”
“那日酒宴完了,我在后花园凉亭中撞见了她,见她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我不管什么,就向她赔不是,说道:‘雅妹,都是我不好,你就别生气啦。’哪知她脸一沉,发作道:‘哼,当真是你不好,那倒好了!偏生是别人不好,我还是死了的干净。’我更加摸不着头脑,再追问几句,她头一撇就走了。”
“我回房睡了一会,越想越不安,实不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于是悄悄起来,走到她房外,在窗上轻轻弹了三下。往日我们相约出来会面,总用这三弹指的记号。哪知这晚我连弹了几次,房中竟没半点动静。”
“隔了半晌,我又轻弹三下,仍没听到声息。我奇怪起来,在窗格子上一推,那窗子并没拴住,应手而开,房中黑漆漆的,没瞧见什么。我急于要跟她说话,就从窗里跳了进去……”
丁志清听到此处,满腔醋意从胸口直冲上来,再也不可抑制,大声喝道:“你半夜三更的,偷入人家闺房,想干什么?”裴司珩正欲反唇相讥,琴儿却抢着道:“他们是未婚夫妇,你又管得着么?”
裴司珩向琴儿微一点头,谢她相帮,接着道:“我走到她床边,隐约见床前放着一对鞋子,当下大着胆子,揭开罗帐,伸手到被下一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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