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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大侠,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明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啦。小人有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待检查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冒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本便不用搜。杨七的目标,从头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抬头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十分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头目,办事却如此细心谨慎,难怪赤炼堂壮大如斯,叱咤东海水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威风啊!连横疏影横二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量?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侠名远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自己这等水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这……胡大侠,小人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比娘儿们还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传人,以绝世武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水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紧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此人的相貌,小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心寻你爷爷开心?”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奇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马上骑士一身赭红劲装、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着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鵰。
马鞍畔除了长短兵器之外,还有绳索、水壶,以及左右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才见马后以绳索系着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心念电转之间,登时了然于心。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双目炯炯,自扮不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
“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不肯拆开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
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悄悄打了个暗号,桥面上数十名赤炼堂众都围了过来,各持兵器,将篷车围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六人弯弓搭箭,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杨七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鹰”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着血腥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糜烂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仿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着喉头酸水,胡乱挥手:“可……可以了!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小心将纱布缠好,目光如电,冷然道:
“他若因此不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着!”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于他的气魄威仪,生怕自己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着尘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糊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
胡彦之驱车前进,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数里,再也看不见法雨溪的水面粼光后,才“吁”的一声,在一处山泉边停下骡车。
“难为你啦,赶快起来!趁现在没人,把那玩意儿洗干净!”
全身包满绷带的“阿傻”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条,趴在草丛里干呕起来。片刻,他将塞在鼻孔里的两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的山泉水洗去一头一脸的秽物,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庞来。
“化妆成阿傻”这个点子固然冒险,却得益于胡彦之周游天下时所学的精妙易容术,以及他曾经跟随号称“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坏办案三年、与各种惨死奇尸朝夕相处,不但尽学仇不坏的断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伤口化脓、甚至露骨渗髓的模样。
仇不坏不仅是京左六邑间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审案查案,据说只要是他看过的尸首,没有找不出凶手的,先帝特赐“代天除恶”的金字腰牌一面,许他便宜行事,不受六部三司节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神”的美誉。纵使赤炼堂设下天罗地网,也万万防不到仇不坏嫡传的骨相之术。
“易容术的最高境界,便是“改变骨相”。”胡彦之得意洋洋:“许多易容术会被看出破绽,大抵也是出在这一项。掩饰表象、欺骗目光,对付不了真正的高手;精妙的易容术,要做到化高为矮、易胖为瘦、转女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极。”
耿照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我脸上弄了什么,怎能这般传神?”
“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你也不会开心的。”胡彦之耸了耸肩:
“况且,有碧湖姑娘的伤疤对照,做出来的效果也特别逼真。只要故意做得夸张一点,便能唬住那些不长见识的水匪。”
耿照一脸佩服。
“老胡,你和姊……二总管一样神机妙算,都猜到了赤炼堂一定会包围朱城山,才想到这等脱身之计。要是只有我一个,一定是硬闯下山,然后被他们逮个正着。”
“厉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摇头:
“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没想到赤炼堂会边上山要人,边在山下逮人。这招很是厉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开的是哪一边他们都要赢。咱们只闯过了头一阵,赤炼堂将你的图像传遍各处河津码头,易容术不能整天黏着脸面,久了会长疮生脓的,此后行动须得加倍小心,否则将寸步难行。”
耿照洗净头脸身体,掘了个坑将纱布衣服埋好,钻进车里,从垫褥下取出预藏的新衣换上。“要出发啰!”老胡跃上车座,回头瞥了帘内一眼,不觉失笑:“喂喂,穿着那身衣裳不难受么?还不赶快换下来?”
“老胡,这样他不明白的,得让他看见你的嘴。”
耿照对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飞快打了个手势。
“阿傻,快换衣服,我们要出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