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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点事，足足忙活了一个上午。忠义军新兵们起初心气还挺高，但站的时间长了，难免松松垮垮闹闹哄哄起来。
趁着包知府发表慷慨激昂的讲话之际，钱沛坐在大戏台上做了个粗略统计。
钱沛点点头道：“家产不到五十两银子的请放下手。”
相比较而言钱府的日子还算好过点儿。多亏了铃铛颇有先见之明地在地窖里储藏了一批粮食，府里总算还能揭开锅。
他把那些个头壮实身手矫健，又或有过从军经历的老兵，混编在猎户里，组成一支两百多人的亲兵队。那些官府拨来的，明玉坊捐赠的优质装备，自然配给了这些离他最近的人。
铃铛陪坐在钱沛的身边，眼圈发红吸着鼻子道：“真想不到，连双手拄着拐棍的老奶奶也会来参军……”
钱沛宣布道：“现在你们就可以到全城的有钱人家募捐粮食军饷了！但我们是爱国守土的忠义之军，不是土匪——所以谁也不许动粗，必须做到有理有利有节！”
但更多的是与军械辎重无关的其他东西：可以拿来做担架的门板、能够回炉锻铸成军器的各种铁制品、从自家院子里拆下来的砖瓦木料、还有许许多多五花八门吃的用的日常物品，正被自发组织起来的宝安百姓分门别类，堆砌储藏起来。
他话锋一转：“有力的出力，有钱的也该出钱吧！如今咱们兄弟不仅是出力，连命都不要了。城里的富人们却还守着他们的金银一毛不拔，就等着白送给罗刹蛮子当见面礼！兄弟们，天底下有没有这种道理？”
人们顶着锅盖，敲着铜盆，挥舞着门闩木棒，兵分数十路，按照钱沛带人连夜赶制的宝安城大户攻略图进发，顿时搅得整座府城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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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俺娘报仇——”“为俺爹报仇——”“为俺儿子报仇——”声浪此起彼伏，军民的血性调配混合着失去亲人的苦痛被彻底激发出来。
钱沛第一反应就是问铃铛道：“你从哪儿淘来的这些废铜烂铁，花了老子多少钱，能不能退货？”
小杜凝望邢毓莘那红肿的双眼，疲累而又坚定的眼神，护花之情油然而生，崽卖爷田不知心疼，慨然承诺由钱府出资解决忠义军饷，并另行购买堆积在军械库里的那些老掉牙装备和三颗救命用的云中雷。
忽听人群里有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叫道：“刚才是谁……把老子摔地上的——？”
但形势依旧没有好转。连月的苦战，宝安城内军民伤亡惨重，粮食药物和清水都逐渐匮乏。野菜、树根……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被拿来填肚子。多年城内除之不尽的四害，诸如老鼠、蟑螂已经踪迹难寻，不是被吃掉，就是已经见势不妙举家逃亡出城。
这时候大家想起了此战中表现英勇的钱大善人。邢毓莘和牛德彪急忙派人去找，但愿这位一夜成名的战地明星别有个三长两短才好。
空气有些凝固，钱沛有些呆立。人一生里总会有某些时候，由于一时说不清楚的冲动或者感动，作出令自己愕然的决定。也许事后可能懊悔，可能怀疑，但在当时，已想不到其他。
钱沛没吭声，手里漫不经心地击打那柄烂铁锹，“砰！砰！”就像在敲谁的竹杠。
但更多的待遇就没有了。粮草自筹，军饷自筹，连不足部分的武器装备都归由忠义军统领自行筹措解决。对此，邢总兵诚挚而又温柔地对钱统领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对不起，军队也有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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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后在宝安围城战中幸存的老人提到当时的情景，说得最多的只有两句话：“干你姥爷”和“为俺娘报仇”！
“不高！”忠义军的回答一声响过一声。钱沛循循善诱道：“但就是这点不算过分的要求，那些富人也不肯满足。兄弟们，你们说该怎么办？”
三千两百多人里穿戴整齐自备武器的大约有两百人，其中多数是宝安城附近的猎户。其他的要么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要么随手拄着根不知打哪儿讨来的晾衣杆、铁门栓，更多的人空着双手就等统领大人发装备。
说到动情处，钱夫人泣不成声，流泪解下全身所有佩戴的金银首饰捐献给了守城官兵。那些贵妇小姐们谁都不肯示弱，更不愿让铃铛独美，于是纷纷摘耳环取项链抹戒指，在军方代表邢毓莘的桌案上垒起一座珠光宝气的小山头。
钱沛不负众望地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清清嗓子说道：“弟兄们，你们有谁的家产超过了十两银子的请举手！”
钱沛好歹也是参加过四年前那场轰动云陆的云中山大战的人，可面对这样一群部下，实在鼓舞不起一点必胜的信念。
结果不用等到第二天，当晚邢毓莘便带着一支卫队来向钱府借粮了。
钱沛对着自己的部下们谆谆教诲道：“既然咱们叫忠义军，保护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就是责无旁贷。只要你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卫在他们的家里，和他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替他们砍柴挑水干粗活。我相信，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们的诚意一定会感动他们——而作为感谢，我们也要用字条记下他们捐献的钱粮数额，等打败罗刹鬼子后，要以此为凭给人家补偿……”
钱沛记不起自己何时答应要做出头鸟了，但看到四周群情激愤的军民，耳朵里又听见小杜这个王八蛋不晓得从哪儿用传音入密说道：“有种你就说自己怕死，不敢当统领，然后等着被人蔑视吧。”
这样自散家财以助军资的统领真是头回看见。人人血脉贲张，紧紧跟随在钱沛钱统领和小杜杜副统领的身后，浩浩荡荡向钱府开拔。
在知府衙门里经过艰苦漫长的讨价还价，包知府、牛德彪和邢毓莘三大宝安城巨头总算答应给忠义军配备一百副皮甲和刀枪。钱沛好说歹说，又讨到了今天一战缴获来的两百多副罗刹重骑兵铠甲和一堆满地丢弃的标枪飞廉。
“一百两——”钱沛的话音落下，所有的手也一起落下。有几个家财超过一百两的，看到周围已经没谁举手，自己的手也不好继续举着。
所有人都被钱沛不计名利、只求奉献的精神感动了。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双手高高捧起一柄扭曲状的铁锹，高喊道：“钱老爷！”
钱沛意犹未尽道：“作为表率，现在老子就率领大伙儿先到我家，把前院后屋的东西全部搬空。”
钱沛把忠义军旗随手往门口一插，抱起小钱柜走进府里。顿时，他呆住了。
铃铛道：“不是说忠义军要自筹粮饷吗？那么多人，咱们……怎么办？”
会议结束后，邢毓莘特意留下小杜表示感谢。小杜连忙谦虚地说将军劳苦功高，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带来了秘密武器。五六颗云中雷从城头往下一丢，炸死的几十名罗刹重装骑兵积尸如山，堵住了豁口，敌军的攻势终于止歇。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某次宝安城的军事会议上，小杜看到原本英姿飒爽、迷死人的女总兵邢毓莘俨然成为面黄肌瘦的黄脸婆，这种转变带给小杜内心的冲击，就好像——原本面前放着一只光鲜多汁、甘甜可口的水蜜桃，如今变成了一颗皱巴巴、干瘪瘪的酸桃脯。邢总兵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因为疲劳，更因为饥饿而消失了顾盼动人的神采，甚至时不时从眼中飘过一份呆滞，让小杜忍不住地心疼。
明白了事情来龙去脉的钱沛当众宣布钱府上下一律绝食六个时辰，以抗议被正规军打劫，寒了志士仁人的一片赤胆忠心。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众望所归的钱统领。他们相信，钱沛既然是位远近闻名的大善人，那一定也是位爱兵如子的好统领。
小杜一听就急了，忙说你尽管吃，我那儿多的是，明天再多捎几个馒头给你。
不一刻的工夫，曾经令钱沛头疼了一整夜的府内垃圾山问题彻底得到解决。
钱统领可不是看到女人温柔就无条件投降的人，他还想据理力争，可没想到自己的阵营里出了叛徒。
钱沛也不管，反正他压根没指望这支有组织无纪律的草根队伍能打胜仗。充其量也就是站在正规军后头摇摇旗，搬搬东西，最后清理清理战场。
大家都忘了钱沛还在空中飞着没下来。结果他的好运气到此终结，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不无悲愤地吼道：“这是谁干的？”
钱沛却把自己的右手举了起来，说道：“我的家产多过了一百两。”
当晚，钱沛请来宝安城三巨头，邀集七十八位慷慨解囊的义绅，在府中举办了一场答谢宴。其后还有军民联欢，歌舞表演。请来的都是本城最有知名度的当家花旦。当宴会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亲兵队长老保代表三千两百多位忠义军将士宣读用鲜血写就的决心书，立誓协助官兵死守宝安城，不做亡国奴。
当无数人呼喊着钱沛的名字，将累死过去的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钱大善人的运气好得实在令人发指。
钱沛的双手慢慢接过那把奇形怪状的铁锹，拉起中年汉子道：“你娘就是俺娘。你娘的仇就是俺娘的仇——为俺娘报仇！”
怎么处理？钱沛望着堆砌如山却三钱不值两钱的捐赠品，一时没了主张。
到了晚上，赶来钱府捐物捐衣的城中百姓依然源源不绝。很快前院堆不下了，只得见缝插针另行开辟战场。
钱沛高高坐在前院用捐赠物资堆成的小山上，瞅着下面川流不息的人流，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晓得这事该怎么收场。
牛德彪放眼四顾，问道：“钱老爷在哪里？他刚刚不是在这儿么？”
他顿了顿，视线环顾全场问道：“可今天在场的三千多位兄弟，除了我还有几个能算是有钱人的？他可以站到台上来——老子佩服他是条汉子！”
可朝廷军队到底在哪儿呢？
钱沛看到，军旗上用不知是罗刹人还是自己人的鲜血书写着斗大的“忠义”二字，在午后的阳光里迎风招展格外夺人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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