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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几天就有人闻着米饭香登门拜访了。
他可以趁着混乱脚底抹油,但铃铛和儿子怎么办?钱沛努力想从眼眶里挤出两滴激动的泪水,试了几次没能成功,只好用哽咽的语音说道:“钱某何德何能,敢当此重任?绣衣使主办牛大人老当益壮,德高望重,才是统领的最适合人选!”
守城军民丝毫不歇,立刻重新开始修复城墙,安顿死伤人员,敌军新一轮的攻击,或许就在下一刻。
他顿了顿,哭音道:“可俺娘刚才却被罗刹蛮子射死了。俺替她把这柄铁锹还给您——求您带领我们多杀罗刹蛮子,为俺娘报仇雪恨!”
底下的人群乱了,有人说咱们抢吧,有人说听统领大人的,还有人说找包知府要去。钱沛咬破中指,在雪白的桌布上写下了一行流传千古的口号:“吃大户用大户,消灭大户人人做大户!”当小杜泪流满面地掐着自己被咬破的中指,和钱沛一起展开桌布的时候,现场的气氛沸腾了。
众人刚刚调动起来的情绪,又被这两句话给摁了下来。第一次听说,原来抢劫还要定规矩。于是有那胆大的在人群里提问道:“统领大人,咱们能靠讲理不动手拿到钱粮吗?”
小杜和老保等人耐心地进行说服工作,不久便由口干舌燥变为焦头烂额。
可很快问题就来了。随着中午临近,饿了半天的忠义军兵士们纷纷询问统领大人,什么时候开饭,在哪里开饭等等问题。另外,他们的装备,他们的饷银又在哪里?
“没有!”三千多忠义军齐声回答。
这支亲兵队的队长正是那位大妈的儿子。钱沛不晓得这家伙的名字,只听大伙儿叫“老保”,便也随大流这么称呼他了。
邢毓莘再次把忠义军旗送到钱沛面前,说道:“钱老爷,既然你已答应出任忠义军统领,就请接过军旗!”
锈迹斑斑的刀枪、重新上弦的弓弩、用竹子削成的自制弓箭、被老鼠咬破的皮甲,包括装水用的皮囊,急救用的金创药,爷爷辈使过的牛角号……钱沛所能想到的军用物资几乎应有尽有。
钱沛的嗓子发干,难道这就是被几千双希冀崇拜的目光注视的后果?
数千军民鼓掌欢呼,几个年轻小伙儿将钱沛架到肩膀上,快步登上城楼。
当然,钱沛不会忘记自己的好兄弟小杜。在他的大力举荐下,小杜应征成为忠义军的副统领,专门负责在前冲锋陷阵。
邢毓莘幽怨地说,自己实在舍不得独吞那两个白面馒头,想分给手底下那些饿得到处找蟑螂壳放进嘴里嚼的副将和亲兵。
这一仗时间不长,双方的伤亡却创下了开战以来的历史记录。
他看到在自愿报名加入忠义军的队列里,即站着血气方刚的青年,也有半大的孩子和不再强壮的老人,甚至还有瘸了一条腿、少了一只手的乞丐。
邢毓莘将一面用大楚军旗临时赶制的忠义军旗双手擎起,递向钱沛。
看来好人自有天佑,众人欢声雷动将他高高抛起。牛德彪激动地喊道:“父老乡亲们,听我一言——”
铃铛摇摇头道:“没花钱。都是街坊四邻听说你要组织忠义军跟罗刹鬼子打仗,自发捐献的。我拦也拦不住,只好先堆在大院里,等你回来处理。”
两人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劈里啪啦的鞭炮响。铃铛满面荣光,抱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小钱柜出来迎接钱沛回家。
牛德彪拿起瘪得不成形的大铁喇叭吼了一嗓子:“大伙儿说说,选谁?”
于是在下一次的军事会议上,他偷偷从桌子底下塞给了邢毓莘两个白面馒头。
短短一个时辰的工夫,来报名的就有上千人。
众人立时静止。在一片鸦雀无声里,突然很不和谐地响起了一声惨叫。
于是还有不到一百只手举着。
可知府大人不是说过抗战守土人人有责么?为何那些富裕人家的子弟,就可以躲进深宅大院享清福,老子却要来卖命呢?
牛德彪也带人跑来凑热闹。他们在钱府门外的那面忠义军旗下摆了两张长桌,趁热打铁招兵买马。
宝安城东南角的血战随着总兵邢毓莘率领部下赶到支援告一段落。
城里的富人们叫苦不迭,想骂人吧——这些不请自来的忠义军脏活累活抢着干,对内宅眷属秋毫无犯;想轰走吧——每拨少说都有五六十个,而且个个身强力不亏;想告官吧,人家连吃根黄瓜都记账,还以忠义军的信誉担保战后一定归还。
尽管不明白钱沛为什么要做各人家产调查,仍然有大约一千来人举了手。
许多早先抱着明哲保身心态的城中富商,当地官宦,也纷纷遣人象征性地送来些许捐赠品。其中尤以明玉坊捐献的五十副铠甲和三十张军用强弩等物最为显眼。
第二天晨曦微露,三千两百多个经过牛德彪粗挑海选出来的忠义军战士在城南大戏台前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并接受长官检阅。
可没有人理他,大伙儿都在聆听牛德彪牛大人的训话:“经过刚才的血战,我们深切体会到了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力量!为了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为了让城中的军民发挥出更大的战斗力。我和刑总兵商量过后,决定发动城中义民,组建一支保家卫国的忠义军,协助官兵共同抗击罗刹蛮子!”
“钱大善人!”城上城下几千人异口同呼。
他蹬蹬蹬奔上城楼,来到钱沛身前跪倒在地,说道:“这是你送给俺娘防身用的铁锹。俺娘把它交给了俺,俺用这把铁锹砸碎了两个罗刹蛮子的脑袋!”
他打了个哆嗦,面带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接过大旗。
在现场热烈气氛的烘托感染之下,许多应邀出席晚宴的朝廷将官亦纷纷写血书表决心。所以这在后来的史书上被统一记载为“宝安流血夜”。
他实在不敢想象,一个忠义军兵士脑袋套着用铁皮桶改装的头盔,身披一条烂抹布似的皮甲,手持一根霉烂发脆的长矛,背负一张没了准星的旧式弓弩,然后腰围兽皮裙,脚踏黑布鞋抵挡鬼子兵的进攻,那将是怎样一幅英气勃勃的景象?
剩余的三千人钱沛编成六个大队,每队选出个大队长。钱沛也没心思一个个考核任命,索性来了个民主选举,由那些忠义军兵士自行决定。
这样的日子还真难熬啊。每天城中都有几百人因为缺食少药倒毙街头。宝安城沉默了,那些与死亡和饥饿作伴的人们连哭泣和呻|吟都一起省略,擦擦干得流不出泪水的眼角,埋葬亲人,然后继续活下去,直到生命不可继续。
众人鼓掌,掌声淹没了钱沛的呻|吟。邢毓莘接着道:“常言道鸟无头不飞,既然是忠义军,就得推选出一位智勇双全众望所归的乡绅名士来做统领。”
钱沛语气稍稍缓和,说道:“咱们只想上阵打仗前有顿饱饭吃,跟罗刹蛮子拼命时有件趁手的兵器,这点要求高不高?”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和嗓子一起发干,额头和手心一起冒汗,心里快速算了笔账。战时接受忠义军统领的委任,好像很拉风很有型。但首先这个职位是由两位战场指挥临时增设的,其次自己要誓死保卫的这座城是孤立无缘的,没人晓得还能守几天或者几个时辰。一旦城破,罗刹蛮子头一个要肃清的就是城内的军政首脑。自己既然挂号做了统领,肯定会在第一批清洗名单上。
这就叫家贼难防。
长这么大,除了铃铛以外,他还没被其他人这么景仰过。如果硬要说有,仅有的那次经历,也是远在泰阳府冒充绣衣使主办时候的事了。
原本对钱沛做法颇有微词的宝安知府包大人和邢毓莘等军方将官见状无不心有所触。
邢毓莘提高嗓音,喊道:“那就请钱老爷上城楼,接收忠义军旗!”
对啊,经钱沛这么一提醒,众人如梦初醒地发现敢情加入忠义军的全是穷人。
可计划不如变化快,就在第二天清晨,得到增援的两万罗刹大军分从四面发动了最为猛烈的一次攻势。城楼上除了五千余名大楚官兵,还有以惊人速度壮大的八千多名忠义军战士,但在人数上依然处于绝对的劣势。
天快黑的时候,钱沛无精打采扛着那面忠义军旗,在无数城中百姓的夹道欢送中打道回府。在他回过神来后,立刻对当统领接大旗这事后悔了。但世上没有后悔药,钱沛只能硬着头皮荣任不列入朝廷正规军队编制的、无品无级的忠义军统领。
这下子搞得全城的有钱人们哭笑不得,最后由明玉坊宝安府分号的马掌柜偕着几位头面人物出面,专程拜访新任的忠义军钱沛钱统领,代表被进驻的七十八户有钱人家共同吐血捐献过后,三千两百名吃饱喝足的忠义军兵士高唱凯歌,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衣服装备焕然一新地回到了在大戏台前临时搭建的忠义军营地。
他非但没有缺胳膊少腿,连头发丝都没少半根。
原本空阔的前院在半天之间俨然变身成为一座另类的军械辎重仓库。
思想有了认识,觉悟自然就提高了。钱沛高声道:“财主老爷们身娇肉贵,都不是扛枪打仗的料。所以没人加入忠义军,老子也能理解。可是——”
钱沛苦笑道:“那是牛德彪在告示上写的,加入忠义军管吃管住还发饷。”
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头昏眼花地扳数日子,等着朝廷军队来救命解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