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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一股混合着头油、脂粉、旱烟、以及因为洗澡不勤所积下的体脂的古怪味道,因为徐老太讨厌风,窗户难得开,只有门口帘子那里,稍稍能进来点外面的空气,刚进去的时候,甄朱呼吸都有点困难,但是这一屋子的人,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气味,怡然自得。
她的声音发抖。
说话的是徐致洲,徐家的大爷。
“我的孙儿……我的孙儿……他还活着,他还这么猴皮……”
徐老太是不会给薛红笺留任何脸面的,她连大爷都要当众削,何况是薛红笺?
一个听起来方方正正,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压下了女人们的声儿。
甄朱沉默。她也只能沉默,然后把头垂的更低。
徐老太枯瘦而干瘪,盘腿坐在一张老红木架子床上,身子被大的像个布套的深蓝大褂给围住,显得一张脸更皱,不止脸,整个人都像只老核桃,因为一早已经说了不少的话,一腿大概盘的麻了,被老丁妈给抬放下来,悬在了床沿外,露出一只尖尖的三寸丁脚。老姨奶奶,白太太,二房太太,姨奶奶,大爷徐致洲,大奶奶,二爷徐致海,二奶奶招娣,还有小孩儿,奶妈,乌鸦鸦全都挤在里头,薛红笺的儿子光宗也在,被林奶妈紧紧地拽着手,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因为这几天薛红笺上吊,嫌晦气,光宗被徐老太叫过去住她这里,现在一大一小,林奶妈和光宗的两双眼珠子都直直地盯着甄朱。
一把嘶着声的,又带了点锐的老太太的声音, 凿子似的挖着人的耳朵, 但是又不得不去听。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橐橐的脚步声,直愣愣地朝着徐老太屋冲来,徐老太有点不高兴,嘀咕了一声:“天是要塌了吗,规矩都哪去了……”
十年之前,他考取了南方陆军学校,因为作战英勇,屡创功勋,在同辈中出类拔萃,极具号召之力,得到了时任校长的南方大鳄张效年的赏识,从此被归入南陆张系,一路高升,从那场起义大战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后,他重新招募军队,复立番号,随张继续北上,就此成为张的得力干将,进入了军部,现在不过二十六岁,就已是正师衔,手下一支王牌军队,战无败绩,军官都是当年从南陆出来的,以他为令,全国皆知。现在张和大总统矛盾,发生府院之争,张以退为进,下野回了南方,成立督军军政府,和省城的省长行署公然叫板,拒接电话,也拒见一切来使,总统府深感压力,知道徐致深和张效年的关系,亲自会见了上月还留在北京的徐致深,请他代为转话,从中调停,徐致深于是动身南下。
徐老太声音落下,屋里就死寂了。
不止他两个,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落在了甄朱的头上。
徐致海仿佛还要推辞,嘴巴张了张,被二奶奶暗暗扯了扯,于是改为笑脸,向徐老太道谢。
徐老太显然余怒未消,手里的旱烟管不停地磕着床沿,仿佛那就是甄朱的脑袋,冒着红色火星子的白烟从烟管里被抖了出来,一颗火星子飞溅到了站在近旁的二奶奶的衣摆上,衣服是上月新做的,才穿了没两水,立刻被烫出了一个米粒大的洞,鼻子里闻到了一股丝绸燃烧的焦糊味,二奶奶心疼的要命,又不敢声张,也不看甄朱了,不漏声色地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两只眼睛改而紧紧盯着徐老太手里的那杆烟枪,以防火星子再次跳过来。
老田是徐家的老人,看着几个少爷大的,这会儿学着学着,眼泪就冒了出来。
刚才死了的屋子又活动了起来,人影晃动着,纷纷朝外去。白太太觉得就这么放过了薛红笺,有点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意思,心里不满意,但是徐老太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她也没办法,只好叫林奶妈带着光宗回去,光宗和薛红笺半点儿也不亲,也不想回那屋,死死地抓住门框,干嚎了起来。
徐老太就笑呵呵了:“我还是中意老烟丝,不过,致海孝心,老太太就收了。老丁——”她叫着老佣人老丁妈,“你跟帐房说一声,花了多少钱,下月给拨回去,从我帐里走。”
这种时刻,甄朱忽然有点庆幸自己是个哑巴,什么都不用她说,她只站在那里,低下了头,听见徐老太冷冰的声音传了过来:“起来了?”
徐家的男人,长的都很不错。
她垂目,点头。
徐老太两眼发直,嘴唇抖着,喃喃念叨了两句,忽然眼睛一翻,人就往后倒去,正好甄朱站在她近旁,见她后仰,下意识地一把接住了,老丁妈赶紧上来,和边上的人把徐老太给弄到了床上,掐人中的掐人中,拿水的拿水,乱成了一团。
关于薛红笺上吊的事,很快就没人提了。这一天,整个徐家都沉浸在三爷徐致深在离家十年之后突然快要回来的这个消息里。
送信人是徐致深的一个副官,姓王,被徐老太和白太太当宝贝疙瘩似的给供了起来,追问之下,讲了些他知道的关于徐致深的事。
仰在床上的徐老太忽然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白太太跟着徐老太,来到祠堂,毕恭毕敬地下跪,嘴里念念有词。
徐致洲仿佛叹了口气,可以想象他这会儿愁眉哭脸的样子:“就是说啊,咱们徐家在川西,知道的还肯给几分脸面,出了地界, 路上打仗,吃拿卡要,谁知道谁啊,难!所以老胡托我特意先跟您报一声,等运到了, 就算货有剩,怕也是要出一笔老血了。”
甄朱也看见过悬在自己屋里的那个死了的丈夫的遗像,虽然还只是少年的容貌,但眉目也十分英俊。
……
“刚来了个送信人,说咱家三爷,这会儿去了南方有事,等事情完了,他就折回来看老太太您!因为多年没回,怕老太太您见了要揍,所以先派了个人传个口信,说,老太太您真要揍他的话,他也老老实实接着,让您多攒几天的力气,等他回了,怎么狠,就怎么揍!”
“还有你们,一个个都放老实些!我自己的孙媳妇,怎么教是我老太太的事,她再怎么着,那也是你们要伺候的人,敢挑三拣四嚼舌头,被我老太太知道了,拉去打死,我老太太也不用吃官司!”
“吉人自有天相啊!徐家祖宗保佑!”
白太太伤心、气愤,侧目以对,大爷夫妇因为刚才被徐老太扫了点面子,现在报复般地一脸事不关己,二爷唇角微微弯起,看似不经意的微笑表情,实则目光微微闪亮,盯着他面前的那个年轻女子。二奶奶看在眼里,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愤恨的表情,但这愤恨却流向了甄朱,也像二爷似的那样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