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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商议还未达成一致,安小医师在祁王马车前行礼道:“王爷,那位大人醒了。”
安半夏也不做纠缠,转身拾起丢落到一边的敷面,好好地扎到祁王的脑后,将额头和脸颊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祁王刚要说话,安半夏把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道:“这药膏王爷要一天涂六次,两三天就能消肿,可别忘了。”
说罢,安半夏竟然就那样大咧咧地从祁王的马车钻了出去,轻盈地跳到地上,迎着二哥目瞪口呆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抚平裙摆,穿过仪卫,径直走了。
安府下到仆从、上到夫人,没有人不知道安半夏与祁王孤“男”寡女地在马车里厮混。
殷承钰默许了安半夏的小花招,等安小医师的惊讶平复之后,才缓缓从马车中走出来。
“他如何?”殷承钰开口问道。
安小医师极为纠结,他想问问祁王为何小妹会在马车上,但还是先回答祁王的问题道:“那位大人有头风之疾,刚刚气血淤堵在头穴,经受不住便昏了过去。”
头风之疾,殷承钰也曾听说过。
传闻唐高宗便有此疾,时常头痛不已,才导致大权旁落,让一代女帝寻得了接手权力的机会。
殷承钰问道:“日后修养可有什么禁忌?”
安小医师连忙说道:“务必要平心静气,避免情绪忽起忽落,在饮食上少用通血活络的补品,免得气血过盛,适得其反。”
殷承钰一一记下。
安小医师将祁王引到燕晟休息的客房便退了下去,殷承钰迟疑片刻,最终推开房门。
燕晟刚醒过来就已经起床了,正在穿鞋子,正瞧见祁王推开门,绕过屏风向自己走来。
燕晟无法视而不见,只得敷衍地拱手道:“臣谢过殿下为臣医治旧疾。”
殷承钰也疏离地回道:“先生客气了。”
此外,两人再相顾无言,往日把臂言欢的情谊不在,不过半日光景,两人之间辛辛苦苦堆砌的信任一扫而光。尤其殷承钰被敷面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更让人辨不清喜怒。
燕晟只觉得结识祁王的日子犹如一场大梦,如今大梦初醒,只剩下满地荒唐。
燕晟自嘲地笑了笑,对祁王道:“臣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罢,燕晟也不等祁王准许,便绕过屏风,向房门外走去。
与祁王擦肩而过的瞬间,殷承钰猛地伸出手拉住燕晟的衣袖,深深低下头道:“先生……”
祁王到底想说什么?她想向燕晟致歉,她想挽留燕晟,可是这一切话都堵在喉咙口说出去,只能凝聚成这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呼唤。
燕晟不能说完全了解祁王,但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让他了解到:祁王愧疚了,又放不下皇家的面子,只能吞吞吐吐地勾住他的衣袖。
殷承钰低下头的瞬间,脖颈上佩戴的翡翠弥勒玉像竟然从领口荡出来,在殷承钰胸前摇摇晃晃。
那抹翠绿色晃得燕晟眼前一花,这是他赠与祁王的佛像,没想到祁王还真贴身戴着。
一股不合时宜的柔情在燕晟心中如花般绽放,他情不自禁地用手心擎起那摇摆的佛像,一股祁王特有的熏香在鼻尖爆炸开来。
殷承钰随着燕晟的动作仰起头来,直视着燕晟的眼睛,有几分故作蛮横地问道:“先生赠与本王的东西,难道还要讨回去?”
燕晟顿时脑中轰鸣,这是祁王能做到示弱的极限。
燕晟攥掌为拳,将佛像握紧手心,就仿佛牢牢把握祁王的命脉,这极大地满足了燕晟的掌控欲。哪怕知道这是祁王暂时给与他的特权,燕晟也难免不为之心动。
燕晟知道殷承钰骨子里的狷狂霸道,就像不受驯化的野兽,暂时的屈服只是为了软化他,击溃他,最终束缚他,驯服他……
燕晟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就算他心知肚明,可是他就是可悲得无法逃脱。
他知道,他与祁王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类人。
燕晟逃不开诗书礼易赋予他的多愁善感,无论坎坷和挫败将他的脊骨打磨得多么坚硬而粗糙,他内里总有留给天下苍生的慈悲心肠,可祁王骨子里带着皇宫中浸润出来的冷血无情,她的眼中带着蛇一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毒辣,她早就发现燕晟那点柔软,一口死死咬住,说什么也不放手。
燕晟叹口气,将佛像重新放回祁王衣服内衬,退后几步,拱手道:“殿下,孟子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殷承钰抿了抿唇,低声反驳道:“太祖令有言,君王天授,王侯虽有亲亲之义,当自守本分,惟命是从。”
太祖令!百年已过,月转星移,这太祖令也早该改一改了!
燕晟恨铁不成钢骂道:“殿下,这是媚上!”
殷承钰眉目一立,刚刚柔弱之态不再,猛地抬手就要给燕晟一个巴掌。
燕晟也不惧祁王,竟然一把握住殷承钰的手腕,义正言辞道:“臣奉殿下为主,可殿下却如此奴颜媚骨,臣为之不耻!”○
殷承钰那股愤恨之气,骤然泄去,只余满腔酸涩。
殷承钰叹息道:“先生自认奉小王为主,小王感激不尽。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先生身为外臣,陛下待先生需要守着礼法,即便委屈先生,先生还有同僚同乡之谊,愿意为先生上述言明;可小王是内臣,没有官身实权,靠的只是陛下的情分……”
燕晟大惊,他未想过祁王竟会对他说这般话。
燕晟反驳道:“殿下贵为皇亲国戚,又何故自轻自贱!”
“皇亲国戚,”殷承钰轻笑道,“与陛下座下鹰犬又有何区别?先生大概不知道,河南的常王与睿王为保先生出来,策划了河南千人血书,触碰了陛下的逆鳞,如今如何了?”
殷承钰也不指望燕晟能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常王出资为灾民施粥,却遭灾民哄抢,侍卫守卫不利,不幸倒地践踏而死;而睿王府上走水,烧伤面部,自此闭门不出。”
燕晟听得全身骨子里发冷,常王稳重、睿王儒雅,两人在中州一带读书人中极有号召力,可一朝败落,却犹如落叶归尘,了无生息。
殷承钰叹道:“这就是本王的前车之鉴。”
燕晟不知不觉松开殷承钰的手腕,殷承钰却反握燕晟的手道:“万民护不了小王,但小王的依仗,只有先生。”
燕晟一怔,只听殷承钰在耳边道:“今日宴上,多谢先生仗义执言。”
殷承钰太近了。
幽幽的熏香味从领口钻出老瘙痒着燕晟的鼻子,只要偏头就能瞧见祁王白嫩的脖颈,哪怕敷面松松垮垮、虚虚实实遮掩着,还是让燕晟想起为祁王戴上佛像,指尖那日不可言说的触感。
燕晟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