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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金泽丰便来十里画廊学琴。拂云叟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徵、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
金泽丰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拂云叟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金泽丰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但心中想着“碧霄”二字,却洋洋然自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老太太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说:“金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药师佛心经》了。”拂云叟说:“姑姑,金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因他胸襟豁达之故。”
金泽丰谦谢说:“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最伟大的作品》。”那老太太失声问:“你……你也想弹奏那《最伟大的作品》么?”
金泽丰脸上一红说:“弟子昨日得聆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拂云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怎够得上?”
那老太太不语,过了半晌,低声说:“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二十日,金泽丰一早便到十里画廊来学琴,直至傍晚方归,中饭也在十里画廊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肖家别墅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拂云叟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金泽丰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让。
有几日拂云叟外出办事,便由那老太太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金泽丰于琴中所提的种种疑难,拂云叟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老太太亲自指点。
但金泽丰始终未见过那老太太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一日金泽丰问:“姥姥,我曾听古博前辈说,那一曲《最伟大的作品》,是从古今中外各大艺术作品中汇集而来。如马格利特的《苹果》、《人类之子》、《图像的反叛》、《戴圆顶礼帽的男人》,达利的《记忆的永恒》、《龙虾电话》,常玉的《曲腿裸女》、《青花盆中盛开的菊花》,梵高的《星月夜》,蒙克的《呐喊》,莫奈的《花园》、《日出印象》、《睡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巴黎的麟爪》、《翡冷翠》等。之前听姥姥奏这首《最伟大的作品》,却多温雅轻快之情,似与‘这世上的热闹,出自孤单’的情景颇不相同,请姥姥指点。”
那老太太说:“曲中温雅之情,是写浪漫主义色彩和热闹非凡的氛围的。虽说人生在世,孤单是常态,热闹是短暂,但换而思考,短暂的热闹何尝不是人间值得呢?你能体会到琴韵中的差别,足见于音律颇有天分。”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来说:“你我如能相处时日多些,少君日后当能学得会这首《最伟大的作品》,不过……那要瞧缘分了。”
金泽丰这些日子在画廊中学琴,常听着那老太太温雅亲切的言谈,想到那老太太年老,自己寿命也不久长,这等缘分不知何日便尽,心中一酸说:“但愿姥姥健康长寿,弟子性命亦得多延时日,便可多得姥姥教诲。”
那老太太叹了口气,温言说:“人生无常,机缘难言。这首《最伟大的作品》,跟吴宇伦《艺术作品集》的确略有不同。各种快节奏作品,音调忽转肃杀,直至1920年莎玛丽丹,琴调转到极高,再转上去琴弦便要断了。箫声沉到极低,低到我那侄子都吹不出来,那便是欧洲繁华的终结。此后琴箫更有大段轻快跳跃的乐调,意思是说:繁华虽散,记忆长存,花开花落,年年有才子佳人在艺术的舞台、在历史的长河谱写新的伟大作品。后浪胜前浪,也因此后段的乐调便繁花似锦。”
金泽丰一拍大腿说:“姥姥,您解释得真好。弟子能得姥姥这般开导,再受十倍冤屈挫折,也不算什么。”
那老太太不再言语,琴韵响起,又是奔放跳荡的乐音。
又过数日,那老太太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金泽丰听了几遍,依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龚乐媛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爱身崖上送饭,学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熊熙淳,学妹对待自己竟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粤语山歌的曲调,正是龚乐媛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
那老太太温言说:“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粤音,曲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金泽丰生性本来开朗,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老太太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龚乐媛的心情。他只说了个开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地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老太太当作自己的祖母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姥姥,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地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那老太太轻声说:“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说得好:智者不入爱河。金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金泽丰大声说:“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远不会有的了。”
那老太太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药师佛心经》。金泽丰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老太太止了琴音说:“现下我开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往时功力虽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金泽丰应了声:“是。”
那老太太当即传了曲谱指法,金泽丰用心记忆。
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金泽丰又要到画廊去学琴,强章通忽然匆匆过来说:“大师兄,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金泽丰一怔说:“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却又缩回。强章通说:“师母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金泽丰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十里画廊,隔着帘子对老太太说:“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老太太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说:“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金泽丰说:“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老太太说:“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金泽丰与那老太太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让他知道心意。这世上对金泽丰最关心的,本来是龚政伟夫妇、龚乐媛与薛研科四人,现在薛研科已死,龚乐媛全心全意放在熊熙淳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只有拂云叟和那老太太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拂云叟说,要在这十里画廊留居,既学琴箫,又学手艺,不再回归玉皇顶,但一想到龚乐媛的倩影,终究割舍不下,心想:“学妹就算不理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到一句她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拂云叟和那老太太甚有依恋之情,走到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老太太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我传你琴技,乃是报答你赠曲之德,金少君为何行此大礼?”金泽丰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金泽丰但叫不死,定当再来拜访姥姥和拂云前辈。”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
那老太太说:“金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
金泽丰说:“是,前辈教诲,金泽丰不敢或忘。”
但那老太太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江湖风波险恶,少君性情仁厚,多多保重。”
金泽丰应了声:“是。”心中一酸,躬身向拂云叟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