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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优雅起身,施施然朝着茶室的方向走去。
日本风的茶室,光线很冥蒙,这让她们有些看不真切对方。她们盘坐在茶席上,隔着茶桌凛冽对视。
祁遇川宣布终止收购新思当天,他就接到了尹青蕙要求见面的电话。那通电话,辛霓全程都在旁听。电话里的那个尹青蕙和面前这个人无法重合,那一刻的她像着了魔,先是慌里慌张地质问祁遇川为什么终止复仇,然后拼命哀求他见她一面。遭遇拒绝后,她语无伦次地威胁称要把他和高燕琼的秘辛公之于众。
事实上,她也那样做了。
丑闻出街后,尹青蕙仍没有放弃纠缠,打电话打到祁遇川被迫关机,发邮件发到祁遇川心烦意乱。眼见祁遇川要坐不住,辛霓暗中决定跑这一趟,帮他们做个了断。
想到自己的来意,辛霓先服了软,用含着旧情的语气恳求:“你收手吧,尹青蕙。”
尹青蕙听了,发出一声笑:“你有什么立场叫我收手?祁遇川呢?他怎么不来见我。”
“他不会来见你的。”辛霓垂着眼帘,将有些残忍的话好声好气地说了出来,“他已经把过去全放下了。你再怎么逼他,也没有用。”
“放下?”尹青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道,“我们说好一辈子的。他想放下就放下?”
“什么都会变的,说好的一辈子也会变。当时推开他的人是你,现在纠缠不放的人也是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尹青蕙不知不觉地悲哀起来:“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不会选择推开他。”她恍惚了一下,眼睛重新变得怨毒,“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和辛庆雄那个禽兽,我们又怎么会遭受这么多磨难?”
从她嘴里听到父亲的名字,辛霓有些心惊肉跳,尽管她自认为已经不欠她什么了,但她不能回避一个真相——那件事确实毁掉了尹青蕙的一生。
“是,我爸爸是犯了罪。但你呢,你难道就是道德巨人吗?”辛霓皱起眉头,“你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我、高衍、祁遇川、赵彦章、高阿姨,现在还有千千万万的股民和即将失业的新思员工。现在我爸躺在医院赎他的罪,未来你该怎样赎你的罪?”
听她这样说,尹青蕙不怒反笑,像看一个拙劣的笑话一样,她轻蔑地看着辛霓:“你们哪一个人无辜了?赵彦章见死不救,高衍鸠占鹊巢,高燕琼就更不用说了。至于你,如果不是你非要让我衬托你的高贵,搞什么双人生日派对,我怎么会遇到那样的事?”
说着,她悲从中来,冰冷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一脸:“十六岁,同样的十六岁,你在锦绣堆里被人追捧,我却在灰烟瘴里失贞。你爸舍不得让你染指人间肮脏,却让我在那肮脏里滚一身泥!凭什么你那样高贵,我就那样低贱?”
她喘息了一阵,止住眼泪,对辛霓露出一抹看着很甜,实际很险恶的微笑:“辛霓,你信命,那是因为你命好。像我这样命不好的人,只好赌运。我就是要把你从云端里拉下来,让你有命无运。”
辛霓这一刻才彻底明白,原来尹青蕙真正恨的人是她!她不寒而栗,像是噎住了气,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良久,她意识到自己此行的幼稚、可笑,一边缓缓起身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命是什么呢?命是‘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你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运是什么呢?运是‘流年为用,动变无常’,你拥有的未必永远拥有。愿你珍惜眼前,迷途得返。再见。”
尹青蕙跟着起了身,用下最后通牒的口吻说:“回去转告祁遇川,让他来见我,否则我让你们永无宁日。”
辛霓抿紧唇线,决然开口:“我最后说一次,他不会来见你的。你死心吧。”
尹青蕙盯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一腔无处发泄的悲愤、恚怨如烈火灼烧。极致的痛苦中,更大的恶意被催生。她立在原地足足一分钟之久,然后无声地笑了。
辛霓在一阵阵颠簸中醒来,眼皮很重,她几乎睁不开。她听见风浪的声音,感觉到了冷,然后慢慢想起发生了什么。
从顾家别墅出来后,辛霓独自走了一段夜路。从别墅区绕到大街上的那段路并不算短,失魂落魄的她走得很慢,全然没有注意到那一带静得有些瘆人。等她察觉到背后有人时,已经有些晚了,她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勒住了脖子。一只拿着手帕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暗想“不好”,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她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她睁开眼睛,先是看见船的甲板,然后看见一双穿黑色皮鞋的脚。她抬起头,朝上看去,正对上赵彦章俯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让辛霓很惊恐,不是因为它蕴藏着杀机、歹念,反而是因为那里头什么情绪也没有。记忆中,赵彦章的眼睛深而黑,锋锐森冷,但眼前这双眼睛晶体很浑浊,发出的光也是暗淡的,像隔着一层膜。那是一双被奴化的眼睛。
辛霓本能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她动了动,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牢牢绑住。她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艰难地扭头向后看去,她的余光瞥见了尹青蕙。尹青蕙换了身利落的装束,端正地坐在他们背后。她像是在等待什么,神情里有种半是清醒半是疯狂的焦灼。
辛霓乖觉地闭紧了嘴巴。事已至此,她不至于还天真地以为可以跟两个亡命之徒讨价还价。她小幅度地撑起上半身,往海面上看去。夜雾已经下来了,笼在黑黢黢的海面上,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海上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她无法辨别自己大概是在海里的什么位置,也估计不出现在的大概时间。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尹青蕙绑她来的目的,是逼祁遇川来见她。
她懊悔极了,如果可以穿越时空,她多想回到不久前,狠狠打那个决定孤身去见尹青蕙的辛霓一耳光。但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只能在巨大的煎熬中等待。
没过太久,一道雪亮的白色远光穿透了夜雾,朝他们所在的这艘双体船逼近。尹青蕙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船头,扶着栏杆往前探看。
不久,一艘快艇破浪而来。快艇绕着他们疾驰了两圈,缓缓停了下来。这时,赵彦章一把揪住辛霓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他粗暴地一攘,就将辛霓推到了船头的栏杆上。她低低痛呼一声,弯腰朝下看去。
游艇上只有祁遇川一个人,他着一身烟灰色的户外装,上身套着一件橙色救生衣。见辛霓毫发无损,他略松了一口气,朝她投去一道沉静有力的目光。
他转而看向船头的尹青蕙,朗声道:“都是按你意思办的。我没有报警,也没有带人来。你开出放人的价码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尹青蕙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借着灯光旁若无人地凝注着他。她红着眼圈,样子痴痴的,像是有些醉了。从辛霓的角度望去,她秀美绝伦的侧颜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魂的悲情感。
同样作为女人,辛霓读懂了那种神情,那种疯狂爱着一个人的神情。她听过祁遇川的口述,祁遇川提起他们往事时,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她看得出来他并非有意淡化,而是他真的从未在那段感情中有过刻骨铭心的体悟。她因此也轻慢了那段感情,以为那只是一段近似于爱的同盟之谊。
如果她早知道尹青蕙那样爱他,她断不会不知轻重地去挑衅一个备受伤害的女人。
久久得不到回应,祁遇川五内如焚。他望了望海面,远处的海雾被风驱赶着往他们这处飘荡而来,他紧张起来,高声说:“马上就要起大风了,我们的船都有危险,不如换个地方谈?”
尹青蕙眯起眼睛,摇了摇头。他们三人的纠葛源于海上,要终结也该是在海上。
“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名仑的股份,整个新思集团……或者别的什么,你只要开口。”
尹青蕙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唤了一声“川哥哥”,然后她提高声音,带着哭腔说:“这些我都不想要了,如果你真想拿什么换她,就像当年那样,给我找一只桃花水母吧。”
祁遇川怔了怔,他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莫名有些伤感,短暂地闭上了双眼。他上哪里再找一只桃花水母给她?纵然找得着,他们也回不去了。
云烟在他们面前穿梭,透过缥缈的烟气,尹青蕙仿佛看见了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那天的上海也下着这样的雾,她跟着爸爸从棚户区搬进了顾家别墅。别墅门打开时,几个比她略大一点的孩子跑出来帮忙,有住家用人的两个儿子,也有厨娘的女儿,还有一个人便是他。她一眼就从他的白衬衫质地辨出他的真实身份,却不点破,默默旁观这位“少爷”的言行举止。在确定要搬进来前,她对这位“少爷”有过一些遐想,那些遐想不尽相同,却都是带着光环的。但切实见了他,她有些失望。那是个真正一团孩子气的男孩,有着精致的脸和天真笑容,却没有一点豪门子弟的矜贵气。
用人家的儿子们见了她,顿时流露出知慕少艾的眼神,但他没有,他看她的目光和看厨娘家的胖姑娘没什么不同。帮忙搬完东西,他和一个男孩在石桌上下起了围棋。两个男孩一点形象也没有,在椅子上时蹲时跪,时而摇头晃脑,时而开怀大笑,口中聊的不是圣斗士便是一休。而那时的她,想要谈的东西已经是简·奥斯汀和杜拉斯了。渐渐的,她发现他总是赢,不禁起了好奇心,上前换下那个同他对弈的男孩。她抱着必胜的心和他下了几局,方才发现自诩深沉机敏的自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她纳罕极了,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男孩。彼时,他盘着双腿坐在石凳上,手里把玩着几粒棋子,眼帘微垂,心无旁骛地纵观着棋局,黑白分明的双目里蕴藏着照见一切的定慧。她方明白他并不顽钝,而她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聪明。最后一次赢她时,他衔着些坏笑,头也不抬地说:“你比罗阿细强多了,以后我再找你玩。”
他说完那个“以后”就把她彻底抛去了脑后,她却对他格外留意起来。那种留意,最开始是躲闪的,不知不觉的就变得炽热。她发现他很多优点,比如热心肠、不世俗、明朗通透……和阴郁敏感的她完全不同,他的心灵上没有任何无形的负荷。
她用了很多办法向他靠近:在放学的路上偶遇、向他请教作业题、加入他和其他人的聊天、每天为他的房间换一束手工插花。做这些事情时,她从未想过从他那里得到回应。她沉浸在一种迷乱的自我满足里,因为这些琐事,她感觉自己不再飘忽不定,她被他定在了一处。
有年夏天,他被家人送去了渔寮乡下。因为他的离开,那个夏天变得漫长、燠热。她每天都竖着耳朵注意大门那边的异动。好几次她兴冲冲跑过去,却发现来的是外地访客,或是顾家的远亲。
他真的回来时,她反而因为午睡错过了。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敲门声,她以为是厨娘家的阿娟来找她,穿着睡裙便去开门。门一打开,一道明亮的笑容将她视野点亮,是他!她尖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脸,为自己随意的睡裙和凌乱的头发羞惭懊悔。她在他的笑声中分开指缝,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讶异男孩子怎么能长得那么快,一下子就高出她一个头了。
他捧起一只鱼缸,指着某处,为自己的突然造访做了个解释:“你不是说想亲眼看看桃花水母吗?这就是。”
她这才想起,某日他跟他们聊海边的见闻,提到他老家渔寮的海里有“水中国宝”桃花水母,他曾亲眼见过。那天,她问了他很多有关桃花水母的事情,比如那水母多大,是不是真的像一朵桃花。他详细地一一作了答,末后见她一脸向往,便豪爽地承诺若是再见到桃花水母,一定抓一只回来给她看。
没想到他还记得,而且真的带了一只回来。
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可遏止地剧烈一动,然后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她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些别的什么,但没有,什么情愫也没有,一如往昔地清浅明亮。
他比她晚熟,她注定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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