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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夸官游街时遇到了疯子喊胡话,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新科探花的上进之心。那时的苏旭正在踌躇满志,考上探花郎,才知入仕忙。
原来做官就是赴宴:琼林宴、拜师宴、同年宴,宴宴相连连环宴。既然赴宴,就要吃酒、就要作诗、就要联句,这便是酬酢,便是官场,便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痛喝三天之后,觥筹交错之间,年轻探花不禁开始怀疑人生:十年寒窗,一朝高中。难道我就是来聚众喝大酒么?
何况这酒喝得并不安生!苏旭聪明敏慧,琼林宴上,皇帝看向自己那阴冷而疏远的眼神让他时时如芒在背。怨不得父亲近日繁霜染鬓,亲眼见到皇帝这幅厌弃面目,苏公子才对他家失宠于君上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往后数日,异象迭出。
新科进士们要么拔擢外放,要么朝考选馆。眼见状元、榜眼已蒙恩诏入职翰林院,走上坦荡仕途。唯探花郎不得任何封官御旨,苏旭何去何从毫无着落。如此一来,别说苏旭无地自容,就连苏尚书站立朝堂,都觉尴尬万分。
这日,某三甲进士外放知县,一众同年长亭送行。
席间宴上,进士们谈笑之余,突然说起了上科探花沈彦玉。谈及此人,都啧啧称奇,说他官运亨通得诡异万分。
沈彦玉此人不过做了年余编修,便外放到极远之地当钦州通判。翰院同仁也曾为他唏嘘不已。哪知不过半年光阴,此君又奉恩旨调回京城,听说补上了吏部郎中,如今已在归途。这样越级高升,十分突兀可怪。
说到上科探花,大伙儿不禁偷眼看向苏旭,同是探花,新科探花却不受待见,本朝以来无出其右,那么与他粘连恐非吉祥。众人挤眼努嘴,敬酒换席,须臾便把苏旭独个儿晾在了一边。苏旭如何看不出这些眉眼高低?他垂头喝了几口闷酒,即便起身告辞。
那日苏旭踉跄归家,刚刚步入内庭就见人影摇摇、各个慌张。
他心中一动,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正寻思着,迎头碰上父亲的爱妾周氏满脸急切地匆匆自别院走来。周姨娘四十出头年纪,瓜子脸面、挑眉薄唇,她戴银丝鬏髻、穿鲜亮袄裙。在循规蹈矩的尚书府中,属她打扮得最花俏。周姨娘虽无子嗣,也得苏尚书宠爱多年。倒是苏旭的亲娘张氏出身名门、恪守妇德,从来不与丈夫的姬妾面上争风,加之张氏身子孱弱,周姨娘便隐隐有了几分管家权柄。
譬如今日,周姨娘见了大少爷也不招呼,只顾满脸丧气地对着正房大喊大叫:“老爷!可了不得了!”
苏尚书披衣从正室出来,满脸不悦:“又怎地了?大喊大叫,不成体统!”
周氏挨了数落,尤自嚷嚷:“老爷!家里闹贼了!咱们预备给柳家的聘礼统统不见了!便是那太后御赐的‘金锭如意’也一并没了踪影!晦气啊!晦气!不是我说,就连皇家的威风都压不住邪性,想那柳小姐未必是咱家大少爷的良配。我瞧旭哥儿这一回的婚事大概又不吉利!”
听她叽里咕噜说这了许多话,苏旭隐隐觉得事情恐怕并不简单。
果然,他就见父亲脸色陡然大变,顿足骂道:“蠢材!丢了御赐之物,岂是‘不吉利’三字可以了局的?只怕全家获罪就在眼前!”
听说出了如此大事,苏旭的母亲自房中匆匆奔出,她身体虚弱,看丈夫脸色严峻、登时又急又怕,当场晕去。
苏府上下,乱作一团。
三日后,苏旭从宿醉中缓缓睁开眼睛,自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有一瞬间,苏旭觉得自己尚未清醒:中进士、游御道、琼林宴、簪绒花。全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求而不得的繁华大梦,他好风青云一日做尽。
但,碰上聘礼丢失之事,瞬间从青云之上跌落。
丢失御赐之物乃是大错。苏尚书携子宫门请罚,偏生那天又下了一场磅礴秋雨,他随着父亲长久地跪在阴森湿透的宫门御街上席蒿待罪。往来官员、黄门奴几,无不对他们投以惊诧、嘲讽,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
亦有善观风色者,见他们有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皇帝自是懒怠搭理先帝师父和新科探花的做作举止,后来听说太后不忍先帝尸骨未寒就把师父跪死当街。圣上才勉强让五城兵马司为苏府缉拿盗贼、寻找失物。
要不是太后念旧,苏旭和父亲还不知要在那九重宫殿之外受多久活罪。
苏旭读书破万卷,自负有治国安邦之才。如今看来,简直荒唐可笑。别说治国安邦,就连家族失势,他也束手无策。
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旋即有白皙素手撩起了帐子,自幼伺候他的丫头翠书、丹画笑吟吟地走进来开口劝道:“我的爷,不早了,梳洗吧。”
“就是!天底下哪儿不洗脸的探花郎呢?”
苏旭强打精神:“老爷呢?”
翠书手脚麻利地收拾床帐:“自然是上朝去了。”
苏旭真心夸赞:“尚书大人心胸宽阔,果非常人能及,要是我早没脸去了。”
丫鬟丹画过来替他擦脸梳头:“我看一早儿老爷出门,精神好着呢。”
苏旭垂头丧气:“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纵然高中也没有官职。如何比得他当朝一品?”
翠书、丹画相顾蹙眉:知道少爷心烦,她们满心想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盼来日过门一位知书识礼的新少奶奶,可为少爷排遣一二。
勉强被丫头架弄着梳洗完毕,苏旭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本书看。
丹画含笑推他:“探花都考上了,还念书干什么?您也给其他念书人留条活路。”
苏旭不悦:“头发长见识短!这是本医书!”
丹画叉腰:“别说‘一叔’便是‘二叔’也该放放。少爷又不是闺阁妇道,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旭冷哼:“你娘生病就求我开方。如今病症痊愈,医书也不让我看了。”
翠书笑着打个圆场:“我瞧少爷医术已成,不用看了。我嫂子崩漏就是少爷看好的。前儿我哥哥还说,收了瓜果要来谢你。”
苏旭连忙摇头:“千万别来!让我爹我娘知道我给人开方看病,又说我不务正业。”说着他扭开床头暗屉,慎重拿块碎银交给翠书:“你嫂嫂小产体虚、劳作太过才会崩漏。这银子你拿去接着给她抓药补身吧。”
翠书感激涕零,双膝下跪:“多谢少爷大恩大德。”
苏旭苦笑一声:“你家少爷也就这点儿用处了。可恨还声张不得。”
丹画扶起翠书,对苏旭笑道:“少爷还是出去逛逛吧,我们要在屋内洒扫。你在这里反而碍事。”
苏旭不由气馁:他如今没有官做、书念到头、娶亲丢聘礼、酬酢遭人嫌,简直是普天之下第一多余之人!还不如丫头们收拾床褥,针黹女红,正大光明地忙个没完。
苍天啊!早知大丈夫如此尴尬,不若做个女人省事许多!
苏旭刚想到这里,突然天色大变,乌云翻翻,雷霆隐隐,仿佛苍天当真听到他的祝祷一般,十分吓人。
见少爷出去了,丹画一努嘴儿,翠书忙不迭地跟了上去,都知道少爷不痛快,身边儿总要有个人。苏府虽然给的工钱不多,但是宽待下人,从不克扣,在他们家混事儿容易。公子爷万一上吊,这样的活计再找不易,所以丫鬟们这两天将少爷伺候得份外仔细。
苏旭背着手走到院子里,四下看看,心情略畅。尚书府邸院落层叠,他住的东院别出心裁:垂柳池塘,明暗正房。
昔日他爹购置宅地时,有一隅民户不愿出售祖产,苏大人不欲恃强凌弱,买地缺了一角。
是以苏府占地不方不正,震位有损、巽向畸张。府邸盖到东厢已经难成格局,只好将就地势,屋宇措置与寻常样式截然相反:前出抱厦,后有游廊。小园遍植香药,甬路曲径蜿蜒。几间倒坐闲房被碧油油梨树掩映,精巧可爱。花园一角,假山之后,紫藤架下有青灰角门可以出府。东厢跨院灵巧有余,稳重不足,说是小姐香闺也有人信。
当年房子盖好,京城知名堪舆先生李夏朔铁口直断:如此屋宇乃是长子失势、媳妇夺权之局。成亲当日,登时应验,无有不准!
满京城的人当时都擦亮了眼睛等着看苏家儿媳如何厉害。谁知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苏旭压根儿娶不到媳妇,活打了李先生的脸。气得李夏朔闭关三年,今年开春才重新回京算命。李先生半辈子好名声糟践在苏旭身上,据说咬牙切齿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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