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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昨夜淋雨打斗的缘故,郑柘只觉得自己胸口一阵阵地发冰,时不时掀起一阵刺痛,逼得他将仅剩的一把药丸攥在手里,咬着牙,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半。
药丸下肚,过了片刻,胸前好了一些。他便换了条腿在榻上翘着,枕着两把刀,自阴黑发冷的屋子里望着仍然泥泞的外头。
这雨下了一夜,天明才停,下得他那方破落院子里四处发绿,大概再过一夜,便会长得满是绿泥。院子当中的土堆却得了好水,上头的细芽嫩草都在微风里支棱着,抖索着,茂盛得盖住斜插在土里的破烂木板,这样一瞧,倒比原先更像个荒草新坟了。
正看着,院子门口传来两声轻扣,郑柘便起了身拿刀,提着白刃便去了正门。
叩、叩。
他不开门,只把手按在门闩上。
叩、叩。
敲门声慢条斯理。
“在下裴荇,阁下可在门后?”
一个少年的声音。
郑柘便放下心来,将刀收起,拉开门闩,看着门外那提着把油纸伞的小先生,打量他两眼,打趣道:“哟……大的没来,小的来了?”
来人是百鹤堂坐诊大夫卢湛首徒裴荇,年方束发,端的清秀。见郑柘横在院门正当中嬉皮笑脸,他便知他并不打算让他进来——他却也不想进去,便只白了他一眼,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一提药包来,交到这莽夫手上:“拿着。”
继而见他接了药包又暗中盘捏,便忍不住皱眉:“莫掂量斤称了,都是足量的。昨夜你本该来取药,师父见你没去,便教我来送一趟。”
郑柘便笑起来,手上也没了动作,但仍旧站在门口,只是闲嘴道:“不错,这药正不够吃,一早便有人巴巴儿地来送。哎,小卢大夫可好点了?”
“——放尊重些!”裴荇忽然呛了他一句,“我师父比你年长!”
“唉行行行,天天就知道争这个。”郑柘掏了掏耳朵,“好几回去都没见着他,到底咋样了?”
裴荇垂眼道:“师父原先要照顾师祖的,现下已经回来了。师祖五日前驾鹤,师父近来难思茶饭,仍旧不能接诊。”
“噢……”郑柘低低头,以示节哀,“我不用他接诊,你回去跟他说,以后也用不着请他治我的病了。”
裴荇不悦:“这话是甚么意思?”又问,“你不是天天说甚么噩梦缠身、彻夜难眠么?难道是找了更好的大夫来?你可问过那位唐姑娘了?”
“你师父倒还知道,”郑柘似笑非笑,“不必费劲问我了,我也没钱找旁人,汴梁城里也没甚么更好的大夫。我只是教你去传个话,至于为啥……”他转头朝身后看了看,咧嘴笑起来,“或许过不了多久,我的病便能好了。”
见他这般,裴荇也跟着往院子里看了看,却见院子正当中立着个坟包,登时一惊,正要脱口叫出声来,又见郑柘已转头回来盯着他看,连忙压下眼神,将到嘴边的惊叫咽回去。那莽夫便笑出声来:“行了,事办完了便赶紧回去,莫在我这磨磨蹭蹭,省得叫你小娃娃看见什么看不得的东西。”
看他识破自己失态,裴荇不愿被看低,倒有些恼,撂下一句话便要走:“呵,这鬼宅阴气森森,若非师命,我才不往这里来。”
“是啊,两代人都做了禁卫军的鬼,你怕这个也不丢人。”郑柘戏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裴荇忍不住回头:“谁说我怕——”
“说起来我爹也死在这个院子里,”那厮打断他,指了指小大夫站着的地方,“就死在你脚底下。”
话音乍落,那学徒瞪大眼睛,忙不迭地躲开原地,继而露出嫌恶之色。郑柘见状,奚落道:“哈,医者也怕这些?你们不是见惯了血肉生死的么?”
裴荇恼道:“医者也先是人,有所惧有所不惧,阁下还请口上积德!”
那厮便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你师父经逗。”
“逗?”少年听不得旁人打趣自个儿师父,睁着眼睛便要发难,“我师父救人无数,妙手仁心,你被我师父续命多年,不感激不说,怎敢拿我师父说笑?!”
“嘁……都是一样的人,有甚么说不得?”郑柘也看着他的眼睛,不慌不忙道,“小孩儿,记住,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若没有你师父那般杀人不见血的心,便莫要替他说这些得理不饶人的话。”
裴荇还想争辩什么,但见他戏谑之下隐隐在发狠,想到师父告诫自己的话,便扁了扁嘴,不敢再惹他,只轻哼一声,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便将头扭向一边,不情不愿道:“对了,师父还让我来转告你,他说小张大人传信回来,要我等留神防范吕——”
“早就知道了,”郑柘一手扶住门框,“回去告诉你师父,我动作会快些。”
“知道就好。”裴荇退了两步,又丢下一句话来,“——替师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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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医者将药箱背好,抱着纸伞,就要离去。
郑柘站在门外目送他,正要回去,却听院子里敞着门的屋中传来一声钝响,好似有重物滚落在地。
接着,一声骚动响起,阴森森的院子里仿佛有甚么人在翻滚,时而撞在潮湿的门板上,时而碰倒屋内的瓶瓶罐罐,难耐痛苦的怪叫刺入二人耳朵,若不仔细听,便如同闹鬼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然而,方才还忙着要走的裴荇却停下脚步,在郑柘的注视下侧耳细听。
——他听得出来,这不是鬼叫,而是人。
若他耳力不虚……这应当是个突发急症的伤者!
来不及细想,裴荇瞪了一眼郑柘,将伞一扔撞开那厮便越进院子,抱着药箱便循声冲进一间虚掩着的屋子,猛地推开房门,看着地上挣扎着抠挠脖颈的伤者,上前便将那人按住,掰开她满是血污的双手,看着她颈项某处已然发黑溃烂的创口,恶狠狠地一颤,顾不上郑柘已从身后逐渐接近,只连声叫道:“不好,水——有没有水!”
郑柘站定在他背后,看着那刺客脖颈上血淋淋的一片,眉头紧皱:“怎么回事?昨夜还没有……”
“这是毒伤!只要患者抓挠过创口,不出半日便会溃烂发疮!”裴荇抬头瞪他一眼,焦急的神情中隐约有着卢湛的影子,“这伤口污物太多,再不洗干净便麻烦了!快点……去打水来!”
望着那刺客面色苍白、满是血污的脸,不知怎的,他忽然如昨夜一般一阵恍惚,接着便再度喘起粗气,胸口也跟着重新刺痛起来:“……等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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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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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一刻,市井的喧闹声逐渐随着天光愈发响亮。
人们出现在大街小巷里,踏过薄薄新雨,奔向各自的谋生之所。
随着日头升起,雨后的东京渐渐热闹,城内各处氤氲着潮湿的水气,在这乍暖还寒时候,依旧平和安然。
汴梁内外,不见昨夜风凉,惟余天光大盛,百事繁庶,犹如地上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