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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蟾到底还是没有上楼去。
她的心里仍旧乱糟糟的,显然并没有因为烫了个头发就真的从头再开、忧愁尽散了,那一头卷毛被微风吹起又拂落,反而扫地她脸颊痒得很。
“真烦人。”陈晓蟾咬牙切齿,索性低头从包里翻了半天翻出根英雄钢笔来,三两下将那一头卷发挽了个髻,固定在脑后。
坦白讲,陈晓蟾当真是个美人。虽然她小时候不是。
那时候她一头短发,带着大院小孩满世界地疯跑,额前碎发被汗湿在脸上,皮肤在每天12个小时的户外运动下晒得黝黑均匀,很健康,但实在跟“美人”二字挂不上钩。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徐天天挂在嘴边的那句“囡囡别愁,小时候漂亮的长大都丑,小时候丑的长大都漂亮。”起了作用,陈晓蟾还真不在意美丑,只是如野草般一味地在夏雨春风中奔跑生长,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开始抽条长大,变得愈发漂亮起来。
好像忽然有一天,像是西方小资电影里的女主角换装变身一样,陈晓蟾才恍然发觉,身边的所有人都转变了口风。大家都在说,陈晓蟾不是一般的漂亮。
他们家的老熟人林阿姨曾说她有七分陈老师年轻时的清冷,可眉眼间却是老徐同志遗传给她的英气坚毅。简而言之言而总之,意思就是她集合了陈老师和老徐同志二人的长处,实在是美得不可方物。
一开始陈晓蟾只当是林阿姨在安慰她,对一切都浑不在意。然而等她再慢慢长大些,也不用林阿姨夸奖,她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的确长得有些与众不同。小时候靠武力奠定的大院里的战略地位,可等到她长大后似乎只是眯起双眸促狭一笑,唇齿一动说出一句话来,便有不少男生奋勇跟随。
是而陈晓蟾就是在这般众星拱月的环境中确定自己的确是个美人的事实。
就如同此刻,她不过是随意拿出一支钢笔来松松挽了个低髻,可散乱碎发在她这张脸上反而衬出一副慵懒姿态,叫人十分想问问她是否有意为之。
她抬起头来望着那扇半掩在爬山虎的窗户,打了个与美女形象十分不符的饱嗝。马上都秋天了,怎么这些爬山虎依旧长势旺盛呢?父母家窗前的如是,而她和赵向东的窗前同样如是,好像永远都不会枯萎似的。
1980年诸阳的夏天实在走的太晚了些。
陈晓蟾扭头走出了院子,脑海中却想起了74年的夏天,也是她和赵向东结婚后过的第一个夏天。那时的陈晓蟾对结婚并无多少概念,只是觉得周围人似乎都进入了名为“婚姻”的另一种生活状态,她也应如此。更何况,她是个“美女”,更应该比别人快速才是。
是而当日跟赵向东一起去了诸阳市民政局,在拿到两张薄薄的结婚证后,陈晓蟾二话不说便跟在赵向东身后搬进了他单位分来的筒子楼。
新房有些简陋。可彼时的陈晓蟾对于从未经历过的婚姻生活满心欢喜,总爱将不大的两室一厅收拾地干干净净,一周内总有三五日下班时手里提溜着新买的小玩意。她从来都是个实心眼的孩子,那时候的工资多半都花在置办家的用途上。中原地势平坦,即便是筒子楼也不会像香港那般逼仄窄小——这还是陈晓蟾许久之后到香港出差,跟同事们一起游玩时得出的结论。
赵向东不是诸阳的原住民,就像他们这对小情侣也不是筒子楼的原住民。
那楼是赵向东所在的研究所的所有物,在他们之前早已分满了人。住在一楼的人家会多出一块四方的走廊来,麻雀虽小可面积却也跟客厅差不多了,是而几乎所有的一楼住户都会自己拉来水泥砖瓦来又拓出个小平房来,虽说采光差了些,可却因此多了一个房间——这对孩子多的家庭来说实在称得上是及时雨。
那时陈晓蟾刚嫁给赵向东,两个人谁都没想过孩子的事,可是每回遛弯回来陈晓蟾望着那些一楼的院落总是满脸艳羡。赵向东笨嘴拙舌,想要安慰可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还是陈晓蟾自己开口说,“算了,封了顶采光不好,不封顶又都是虫子。而且二楼也很不错啊,我每次在下头叫你,你都很快能听到。”
“而且二楼窗户上的爬山虎不疏不密,昨天我路过张老师家,她家的窗户都不敢打开了!”
他们两人在一起,总是陈晓蟾说得多些,“向东,你知道吗?听说爬山虎里还有蛇呢。你说咱们这又没有山,会有蛇吗?”
赵向东道,“老家的田里有水蛇,但我没见过离开水的蛇。”
陈晓蟾点点头,“估计是他们瞎传传出来的。”
却没想到二人戏言当晚便成了真。
中原地带的夏日白昼很长,客厅里的风扇摇头晃脑地转着,伴随着楼下吱呀铿锵的豫剧节奏,赵向东快速地收拾好了碗筷,一出来就看到穿着碎花短衫的陈晓蟾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举着收音机拍来拍去。
“小心。”
赵向东有些紧张,却迟迟不敢上前,仿佛上前就会举止轻浮地亵渎了她。陈晓蟾专心致志地调整着收音机的天线,“什么信号啊,一首歌就听了个开头!诶,你听说了吗?广州那边有人偷偷卖电视呢。”
赵向东叹了口气说,“哪里有钱买呢。”
陈晓蟾抿嘴不说话了,赵向东扭过头去看她时她又捣鼓开了手里的收音机。陈晓蟾正入神时忽然胳膊一凉,扭头却看到一条青蛇正贴着划过她光洁的小臂。
“赵向东赵向东赵向东!”
她几乎是吓傻了,根本不敢动。
赵向东上前来也吓了一大跳,也是罕见地手足无措,最后竟然连工具都忘了拿,就直接傻乎乎地伸手去抓。那蛇受了惊吓扭头就对着他的手来了一下。赵向东吃痛,这才想起来从前在老家见过人抓蛇,这才勉强抓住蛇的七寸,一把将它丢得老远。
而陈晓蟾却吓得脸色苍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无论他说什么都坚持要去医院。赵向东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医院。大院医院不过几百米的距离,赵向东本想走过去,可陈晓蟾说什么都不愿意。
她那日实在是吓得厉害,命令赵向东什么都不许做,自己从车棚里骑出那辆二八大杠来,非要他坐在后座。
赵向东高出她一个头来,更别说体重了。几百米的路本来走也不慢,结果在陈晓蟾的执意为之下,两个人歪歪扭扭地骑了十几分钟。赵向东坐在后座,心疼她的同时又觉得好笑,他的两条长腿曲在半空中,流的汗竟也不必骑车的陈晓蟾少。
其中他好几次都想要跳下来,可是最后还是稳稳地坐到了医院门口。坐在后座的时候,他感受到陈晓蟾的关心,他很少被人关心的。彼时赵向东忘记了狼狈疼痛,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只是希望被关心关爱的时间可以得以延长,哪怕是用双腿的麻木刺痛。
那时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条行走在丹麦沙滩上的小美人鱼来,尽管在陈晓蟾第一次同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从没听过“丹麦”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小美人鱼”其实就是跟他老家戏曲中那只爱慕男子而甘愿化作他人模样的鲤鱼精差不多是同一物种。
可是坐在陈晓蟾后座上的时候,赵向东可以很肯定地说他理解那条小美人鱼,也理解那条小鲤鱼精。无论是人,妖还是西洋的物种,都是会免不了借着“爱”的名义来犯傻的。
到了医院,幸好是条无毒的蛇,医生不过是帮忙消了消毒,两个人便回了家。回家后才发现刚才两人紧张之余,陈晓蟾手里的收音机掉在了一楼的雨棚上,却没有一个人注意。
刚刚被蛇咬了一口的赵向东同志只好下去敲一楼的门,借了梯子来爬到雨棚上拾起收音机。一抬头,就看到窗户边上的陈晓蟾在朝他笑,先是抿嘴笑,慢慢地不知道怎么就大笑起来。
赵向东一向是不笑的,不是不爱笑,只是不会笑。可陈晓蟾的笑声有魔力,他不觉也笑起来,想想刚才两个人的傻样子,在医院被医生呵斥的样子,不觉也是笑了起来。
中原地带的夏日白昼很长,瞧瞧他们做了多少事啊,可彼时天边仍是晚霞漫天,楼下的法桐树下坐满了下棋打牌的叔叔阿姨们,其中不乏赵向东的同事。
“小赵啊,你们夫妻俩迷瞪啦?”
有人开出善意的玩笑。赵向东一直以为自己实在是很讨厌成为玩笑的主角的,无论善意还是假意,无论白色还是黑色。可是那是他头一次知道玩笑可以让人如此甜蜜。他换了梯子走上楼去,陈晓蟾已经开了门迎接他,“脚步快点,招蚊子!”
赵向东心里早已绽放了无数朵烟花,可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进了屋来。他该做些什么呢?拥抱也好,接吻也好,什么都好,哪怕只是看着她。什么都不沉默好。
可是他做不到,哪怕心中的潮水翻起巨浪,枯木燃出火焰,而他只有沉默。
他一无所有,除了一无是处的沉默泛滥成灾。
赵向东不是不憎恶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