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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蟾捏着名片,实在觉得世事神奇,这年头,傅禹都能当上总经理了。倒不是陈晓蟾看不起他,只是……只是这个人是傅禹诶,又不是别人。尽管他们成年后的交集实在不如旧时亲密,可在陈晓蟾的心里傅禹始终是那个无论读书还是什么都要事事占她一头的傅禹啊。
哪怕电视里的新闻主播天天“广州”“深圳”“改革”“开放”不离口,可是陈晓蟾仍是觉得那些不太牢靠。再说了,看看傅禹下午两点多就跟人喝地醉醺醺的,陈晓蟾实在不觉得这改革好在了什么地方。究竟多有钱才算有钱,事业要攀多少高峰才算成功?
“走吗?”
对面的傅禹忽然开口,陈晓蟾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傅禹是要带她去看房子。她其实还没准备好,虽然傅禹说得坦坦荡荡,奈何这么多年的种种经历让她总觉得什么玩意儿沾上“傅禹”二字都得谨慎些才好。
“你不陪你那几位从南方请来的老板了?”
陈晓蟾冲不远处努嘴,只见那几个操着南方口音的男人正扶着树嗷嗷大吐。她忍不住摇头补刀道,“真是世风日下。”
傅禹面上也有些抱歉,他从口袋里翻出一串钥匙来,从中扣下一支给她,“陈主任,你年纪不大还挺古板的。”
如今只怕只有傅禹会说她年纪不大了,陈晓蟾反驳,“我这是警惕性高。”
“行,你说什么都行。”傅禹道,“苏州路236号就是原先的铁路家属院,32号楼1单元10号,你自己过去吧。我这会儿正忙着,等我回来再帮你搬东西吧。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去院外的公共电话亭打这个号码……”
32号楼一单元10号……陈晓蟾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有刻意红晕,却没有说什么。
不远处他的同伴在喊他,傅禹还是掏出小本子撕下一张纸来,将方才所说的地址和自己大哥大的号码“6089”一并记下给她。
他这态度反而让陈晓蟾满腔的犹豫也不好开口了,她接过纸笑了笑,“看来改革还是挺不错的,你这算先富带动后富了。”
傅禹笑着离开,临了对她挥挥手,“共同富裕共同富裕。在家等我吧。”
语气熟稔地好像是他们从未分开过一般。自从见到他之后,陈晓蟾心中总有种难以言喻的可疑情绪挥之不去,说不清道不明,越想看清越是徒增烦恼。她刚离了婚,院里的书记半是体恤半是讨好地给她放了假,她想了想还是重新等了公交去了傅禹的住所。
反正那个人是傅禹啊,跟他客气个屁!
傅禹的住所也是个一居室。而陈晓蟾一推门就吓了一跳,屋内只有空落落的一张行军床和一张简易折叠四方桌,除了这两个家具就再无其他的了。
不会吧?不会她一来就发现傅禹家遭贼了吧?来不及休息,陈晓蟾立马扭身飞奔下楼,在刚刚和傅禹分开半小时之后就在公共电话亭里拨出了他留下的号码。
电铃响了两声,傅禹接起电话来。那声“喂”是暴晒后的语气不善,陈晓蟾却顾不上这些了,当即对他大喊,“傅禹!你家遭贼了!”
傅禹在另一头语气疑惑,“我家?陈晓蟾你别大惊小怪了,贼不会来偷我的。”
“你别这么自信!”陈晓蟾恨铁不成钢,“那小偷真不是人啊!他把你家偷得现在就剩床和桌子了!”
听筒里安静了两秒,几乎可以听到树上的夏蝉垂死的嗡叫,紧接着跟来的是傅禹开怀大笑。
“你笑什么笑?”陈晓蟾恼羞成怒,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晓蟾,你真是个人物啊你。我家就那样,有个睡觉吃饭的地方就行了!大小姐您就将就将就,等我回来再陪您去把您要用的家具搬来。”
“傅禹!都说了不要叫我那个!”陈晓蟾已经开始觉得接过钥匙是个错误了。
而傅禹那边声音嘈杂,他似乎又说了什么很快便挂了电话。陈晓蟾听着电话亭里传来的忙音,有些怔然。直到爬回五楼之后才回过神来,觉得稍微自在了些。她有些紧张地坐在行军床上,终于静下心来打量起四周来——这哪里是房子,不过是一处歇脚罢了。
陈晓蟾不明白为何傅禹要过苦行僧般的生活,他看起来很有钱啊。而且傅禹从前多臭屁啊,他可是下乡都要带上自己的床的人。陈晓蟾看他才是大少爷呢,嘴刁脾气大身子娇贵,通身的小布尔乔亚毛病。忽然她迟疑了一下,躺倒下来,伸手往右前方的床脚摸去,果然摸到了一处熟悉的凹痕。她连忙下床去看,只见磨损严重的右床脚上还清晰地刻着两个笨拙如孩童手笔的刻痕,一个“禹”一个“陈”,“陈”字耳东中间隔了老大,只能勉强称为字罢了。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二十年前的行军床,竟然就是眼前这张。所以傅禹这么多年沉浮飘荡都带着这张折叠行军床吗?陈晓蟾心下一动,复又躺回床上,忽然稍一使劲儿够便可够到那两个已渐光滑的字来。上初中之后,陈晓蟾就再没有比傅禹高过了,更何况他手长脚长,只怕一伸手就摸得到了吧?
陈晓蟾收回手,仰躺在床上,思绪一下子就回到许多年前。那时候她就是这样,躺在这张行军床上,头顶是翠绿的蚊帐,而她身侧躺着的,是瘸了腿的傅禹。但尴尬地不是他们躺在一张床上,而是傅禹那条瘸了的腿正是被陈晓蟾踹的。
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小傅禹脸上尤有泪痕未干,他们原本背对背相安无事,起码彼时的陈晓蟾是这么觉得的。她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剧烈的摇晃震醒。睁开眼却发现一脸怒气的傅禹正拿着锋利刀片在床腿上刻着什么。傅禹说这床上写着他的名字,是他的床,不能给陈晓蟾睡。真是给他惯的,陈晓蟾当即怒意上头下了床一屁股给他撞开,抢过刀片便在傅禹刻了一半的“禹”字上将刻上自己的姓。
“现在也成我的床了。我怎么不能睡?”陈晓蟾得意洋洋,话音未落便躺回床上枕着傅禹的哭腔安然睡去。
陈晓蟾迷迷糊糊地想着,朦胧间又伸出手去摸那块印记,心下更安静不少——那时候觉得床好大啊,即便是两个人躺在床上也是想怎么闹就怎么闹,除非她伸手推了傅禹,不然傅禹是不会掉下床去的……但好像又不光是这一件事。
还有什么来着……梦境中的陈晓蟾费力思索着,可好像只能想起来十几岁的少年的眉眼,曾经发生的那些却好像池塘里裹满了稀泥的泥鳅,想抓却是再也不能了。
傅禹回来的时候,陈晓蟾还没有睡醒。行军床是单人床,他找不到地方坐,这才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家具实在是太少了些,也太寒酸了,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么忍受的。昏暗中他想起来今天陈晓蟾给他打电话时的语气,他都可以想象到电话那头的人是如何的眉飞色舞、煞有介事。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却惊醒了睡梦中的人。陈晓蟾坐起来,“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不敢惊扰你大驾啊。”傅禹阴阳怪气,但起身开了灯。
他从衣服里掏出打包的饭菜来,“饿了吗?饿了就吃饭吧。”
陈晓蟾点点头。屋子里没有桌子,陈晓蟾和傅禹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行军床上弓着腰吃饭。陈晓蟾腰痛难忍,“你平时就坐在床上吃?”
傅禹点头,“在家里吃也不经常。”
陈晓蟾冷哼一声,“幸亏我妈不知道,不然你等着她骂你吧!”
傅禹道,“陈晓蟾,是你想骂我还是陈老师想骂我?”
“吃你的饭吧!”陈晓蟾没好气。
气氛有些尴尬,两个人都闷声吃起饭来。陈晓蟾吃了几筷子便放下碗来,她环顾四周后开口道,“林曼要是知道你过得是这种日子,只怕得哭个三天三夜来。”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聊起林曼来。陈晓蟾注意到傅禹脸色一沉,关切道,“还没有消息?”
反倒是傅禹自己笑了,点点头。陈晓蟾内心五味杂陈,很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可傅禹却像是看穿了她一般,比她的意识还先一步道,“陈晓蟾,别可怜我。”
陈晓蟾愣住,“你想的美。”
傅禹的笑终于多了两分真心来了,他叹了口气,望着窗户道,“十四年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哪怕托人给我来个消息呢?如此我心里还好受些。”
“别想了。”陈晓蟾不再劝说什么。林曼的事就是一笔烂账,这些年来多少人劝过傅禹,他再有情有义不肯宣告林曼死亡,可也应该去法院申请离婚,何苦像个古代的贞洁烈妇,将大好青春都浪费在一个凭空消失、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身上呢?贞洁烈妇死前起码能混个牌坊,他傅禹呢?十四年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但这话陈晓蟾不敢跟傅禹说,她怕傅禹叫她滚出去。
晚饭后傅禹提议去帮她搬东西,陈晓蟾却是满面纠结,含糊了许久终于道,“傅禹,要不算了吧。”
“什么算了?”傅禹皱眉,他本就长得生人勿进,这些年在南方摸爬滚打眼神里更是多了些叫人骇然的东西。
“搬家的事……”陈晓蟾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觉得不太合适。”
傅禹生气了,像是被耍了一般,“什么叫不太合适?一会儿要搬一会儿算了的,陈晓蟾,你什么意思?”
陈晓蟾见他如此反而不怕了,“你说我什么意思?傅禹,我一离婚妇女我是不怕。你可不行,到时候再让人传出闲话来怎么办?”
显然傅禹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冷哼道,“你看我怕吗?”
“我怕。”陈晓蟾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望着傅禹,“因为是你的房子,所以我怕。”后面的话她没说,不过看他的神情,也不必再多说了。
傅禹愣住,他没想到陈晓蟾会对他说这个。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愣了许久,终于道,“走吧,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