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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墨巳时备好,苏窈提着笔,到了午时也就写了几个字,看了一眼,她垂下眼睫,将信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 她只想在这世间,有人如她阿爹阿娘,兄长阿姊一样,能伴她左右,彼此珍爱。 魏京极要娶太子妃,她原先并未考虑许多,只想,若是嫁给心上人便好,如今细想姨母和茹安的话,要她久居深宫,和其他贵女一起等他的临幸,她真的能过那样的日子么? 就算有情,焉知不会如先后和圣人一般,少年夫妻老来厌。 因此,她是当真想嫁给段凛的。 可照近日情形来看,她若真嫁了段凛,也就意味着,她与魏京极两人的情分彻底断了。若出尔反尔,也会伤姨母和段凛的心。 左右为难,苏窈不知如何下笔,索性推门出去逛逛。 此时正是午间歇息的时候,庄内花团锦簇,不知名的紫色花骨朵引来蜂蝶嬉戏,凉亭内,高大红色廊柱底下坐了几个丫鬟,正围着一个穿着浅碧色散花裙的小姑娘说笑。 “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倒真像书里说的,江南的水土养人呐!” 小姑娘笑道:“咱们江南的水土可不止养人,白日里上山采茶,一片绿油油的,跟盖了绿绸布的蘑菇似的,春日里小桥流水,万物复苏,夏日里榕树森森,比抓鱼塞龙舟,秋日里打猎摘果,冬日里酿酒补冬,一大桌朋友聚在火盆旁烤火取暖,年年不重样,还有许多好玩的事呢!” 苏窈不自觉放慢脚步来听,没想到有人瞧见了她。 庄子里的人都认得苏窈,可这个小姑娘是才进来的,瞧见苏窈竟呆了一秒。 眼前少女与她一般的年纪,五官生的秾丽姝绝,玉兔似的饱满胸脯白腻如凝脂,阳光下珠光宝气的一圈璎珞,随她的呼吸轻浅起伏,连握着团扇的白玉手柄,都不及她雪光似的肤色,真真是玉骨冰肌,天香国色。 她立刻随着众人与苏窈行礼:“见过郡主。” 苏窈让她们起了身,继续说她们的,不必管她在,可这几人哪敢造次,一时间尽数沉默。 她只好走进凉亭,叫她们全都坐下,然后看向那个小姑娘,好奇地扬起唇角。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回:“竹儿。” “好雅的名字,果然人如其名。”苏窈真心道,眼前的小姑娘可不就是一棵挺拔的翠竹,生机勃勃的,与她见过的所有同龄少女都不一样。 与她接触的同龄人无非两种,一是世家贵女,二便是奴生子,丫鬟,从没见过像竹儿一样看上去自在无拘的。 竹儿只是来山庄送庄稼物的,见苏窈说话柔腔软调的,又不拘礼,这样一个仙子似的人物还夸她名字好听,当下就露出笑容。 她笑道:“是呢,我老家在乌州的一座山里,我爹说我没出生前,山上竹鼠成堆,嫩竹子一长出来就被吃个精光,我出生那日是早产,体弱多病,家里没了钱粮,却忽然有只竹鼠往我家送了一个竹笋,后来日日都送,一直到我病好,郡主你说怪不怪?” 苏窈不曾听闻这等趣事,点了点头。 “是啊,我爹也觉得奇怪,乡里人也觉得奇怪,所以他们都说我前世是竹鼠精,和山里的竹鼠是一家,这才起了这个名字,盼我这辈子日日都有新鲜的竹笋吃!” 竹儿的话说了一半,一群人便哈哈大笑,苏窈也笑,笑着笑着忽然对素未谋面的江南产生了一丝向往。 若她那日没有选择和魏京极回京,而是留在江南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不是无爱也能过的很好? 闲话半晌。 苏窈回房午睡时,便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与一群好友雪中煮酒,没有高高的围墙,也没人教她食不言寝不语,笑声直到她醒了,似乎都还在她耳边回响。 午间起身后,苏窈给姨母回了信,信上之语稍微润色了下她与段凛说过的话。 虽说魏京极同她承诺了不会逼她做自己不愿的事,这两日也安静的很,可他对她说的话让她寝食难安了好几日,已经留下阴影,她实在担心若他日后反悔,她执意嫁入段家会害了姨母他们。 犹豫许久,她补充写下,若姨父姨母着急,也可选看其他姑娘。 若是嫁谁都会伤着人,那她若是这辈子不嫁人了,是不是就好了。 这个想法一出,苏窈自己都惊了一瞬,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 魏京极这两日没去寻苏窈,只是因为淋了雨生病了。 那日见她走的急,侍卫都只带了两个,怕她路上出事,也只取了蓑衣便骑马追去,哪知雨越下越大,没一会儿蓑衣便被打飞,只有头顶上的草帽还留着
。 暴雨里疾行半个时辰,回来时没了袍子又与苏窈共乘一车,过了病气,黑靴像丢在河里泡了一夜,加之他夜里还冲了个冷水澡,于是第二日夜里便开始发烧。 人一生病就会多思,魏京极也不例外。 苏窈自小就爱缠着他闹,央他带她游湖放纸鸢,泛舟踏青,他若生病她比他更心急,见他受点小伤都能心疼的红眼,这点算不上什么的风寒,大约也能将她气哭,而后又心疼地喂他吃药。 可她那日在马车上,甚至都没有问他一句,要不要将头发擦干。 他确有些意图证明什么的心思,一边期望她发现,希望能得她关心,一边又觉得自己幼稚,矛盾一路,生生将自己搞病了。 魏京极眼眸深黯。 他不可抑制地去想,若她说的不是气话怎么办。 若她当真喜欢上段凛怎么办? 那她再也不会在意他了。 思及此,魏京极捂唇咳嗽几声,从床上坐起,拿过剑出了门。 —— 在山庄里休养了些时日,苏窈的身体逐渐恢复过来,只还有些轻咳,姨母的信过了两日才回,里头有一大段是安抚她,叫她不要着急,他们不会再给段凛相看姑娘,还说若是段凛着急逼的她答应求亲,也不必管他。 苏窈没想到姨母的态度这般坚决,她有时也想,干脆不管不顾嫁过去算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议。 可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到回信后的第二日,段凛又来了庄子,苏窈那会儿正在亭子里绣花,竹儿给她画了一种江南独有的,一种长在树上的花,叫攀枝花,她便着人搬了绣棚来,对着日头绣打发时间。 段凛由白石毅带来,一身青衫儒雅不凡,由衷笑道:“今日气色看上去不错。” 苏窈放下针,同他打了招呼,又喊人去端茶来,段凛便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却并不显得冒犯。 见桌上摆了一副棋盘,段凛问道:“你方才是在同人下棋么” 苏窈嗯了一声,收起棋子,黑归黑,白归白,“自己和自己下,只当解个闷。” “收起来做什么,我们下一局。”他制止她,将黑的那钵棋子拿到自己身前,微笑道:“我听我父亲说,教过你的夫子说你棋好,同袍基本上没几个能赢你的。” 苏窈不好意思地抓起棋子又松手,亭内响起拎拎的声音,“当不得真,夫子见人就夸,路边的野狗在他面前跑过去,他都要夸一句好狗。” 段凛笑了笑,还笑完,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 魏京极收到梁远的信,军饷一案有了新线索,今日便要赶回东宫,临走前,他想来见见苏窈,手里提着几颗石榴。 那日回山庄,他忆起山上有一棵老石榴树,石榴生津止渴,染风寒吃颇为合适,于是翌日便去找了找,顺带摘了几颗回来,听人说她爱吃,可夏日炎炎,石榴保存不了多久,他便早起去摘新鲜的,也不知是否这个缘故,小小的风寒怎么也不见好。 眼下刚摘了回来,因即刻要走,他没再交给侍卫,而是自己提了来。 过了垂花门,魏京极轻咳一声,不期然听到一道男人的笑,瞬间浑身僵住。 段凛没笑完便咳嗽了一下,苏窈即刻松手,任由白子哗啦啦落在棋钵里,两条细烟眉稍拢,“怎么了?莫不是着凉了?” 段凛无奈道:“近几日天气变幻莫测,一会儿凉一会儿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咳的。” 苏窈问:“可有叫大夫瞧过?” “嗯,”段凛心里微暖,“我喝完药才过来的,你莫要离我这样近,免得让你过了病气。” “我们两人都病了,有何不能凑近的?” 段凛正欲说话,蓦然额头贴上了一道微凉的触感,像冰奶酪一般的细腻柔凉,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苏窈的手。 苏窈快速碰了一下他额头,然后收回手,从段凛的角度,仰头望过去,少女的下巴尖都娇俏的很,她吩咐人时,露出雪白贝齿,唇色嫣红,眼中似含微光。 “你去吩咐厨房,做两道暖身的汤来,就前两日我吃的那几样,再去厨房,让他们再去摘些石榴来,好让二表哥带回去吃。”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手炉也塞进段凛手里,朝白露道:“冰酪不用准备了,他吃不了,去拿件大氅来,颜色暗些的。” 段凛看到苏窈一本正经地为他忙活,眼神越发柔和,不自觉抬手,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笑着道:“行了,只是着了凉吹风了而已,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苏窈不赞同地
看着他,“山上风大,你就穿这么点来瞧我,若病厉害了,你叫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段凛笑问:“担心我?” 苏窈没意识到现在两人的距离有多近,因他抓着她的手腕,她不由得倾身和他讲话,连身上的幽香都缠绕在他鼻间。 “自然担心。” 段凛失笑:“你不必担心,我才要担心。” 苏窈问:“你担心什么?” 段凛没回,过了半晌,才开口:“担心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才让她不敢嫁他。